第23章 余波微澜（3）

陆协风：“昨日我收到了家信，不久后我的师叔将邀请众仙门修士齐聚雪朔城，一为明光宫三年一度的例行庆典，二为近日江湖上祸事频繁，且都与邪道相关，不能不引起重视，所以邀请天下豪杰共同商议探讨。两位兄长若没有其他要的事情，可愿一同前往一趟？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说罢，他展颜一笑。

        江濯含笑说：“浮萍无踪，我是一向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不知……”说着他拿眼去瞧庄霖。

        不知小仙君愿不愿意再同行一程？若他不愿意也不要紧，大不了厚脸皮地跟着他就罢了。经过今晨的偶遇之后，他心中更加笃定，他们的缘分呢不止于此。

        庄霖沉吟须臾，当江濯以为他应当要拒绝的时候，没想到他说：“多谢公子相邀，在下却之不恭。”

        ——

        九微谷。

        这一门派位于西南浩无边际的群山之中，地形复杂险峻，高山低谷密集而灵气充沛，可谓山灵水秀，因此众多大大小小的门派坐落于此，九微谷便是其中之一。

        月夜寂寂无声，九微谷谷底多生长香草，微风中杜若兰芷芬芳摇曳，清幽香气融化在夜色中。谷中最幽深静寂之处，是历任谷主的居所洗心苑。

        一间静室内，现任谷主孟钰正撑着下颌，耐心地听着客人大倒苦水。他面若冠玉，眉目俊逸舒朗，一副萧萧君子貌，却难掩隐约的病容。

        江湖上无人知道其下落的青阳门公子全熠，如今正好端端地落座在洗心苑这间屋子中的客位上，手边桌案上的一盏茶已经凉透了，这席话还没有说完。

        全熠公子对孟谷主说：“只有孟谷主才能替我们澄清真相。父亲他听信谗言，才会误会兄长，与他闹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他只是被邪道所伤，竟有别有用心之人用邪门典籍攀诬，说他修炼邪典才走火入魔。”他紧皱着眉头，恨声道，“我青阳门不能做天下人的笑柄，更不能让邪道伺机妄为！”

        “邪道”……还真是个好用的借口。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贴贴补补，遮掩着所有人都不乐意见到的污浊真相。

        孟钰心中讥诮，面上却只是缓缓摇头，似是有些痛心：“贵门派的遭遇实在令人扼腕，在下听闻之后，也不禁为全掌门的误入歧途而深感人事无常……”

        全公子见他一直说着些模棱两可的话，生怕他迟疑不决，于是语气不禁有些焦急：“孟谷主，令尊当年揭露那一干自私小人的嘴脸，何等大义！即使后来发生了那样的祸事，也没人会怪到令尊身上。如今出面说明家父是被小人教唆，又被有心之人勾结邪道所害，因而众仙门应该将精力放在搜捕那邪道上，没有人比谷主更有说服力。还望谷主……”

        孟钰轻轻咳嗽了一阵，在袍袖的遮掩下，垂下的眼眸幽暗森寒，深不可测。他温声道：“公子放心，众仙门俱为一体，四处为祸的邪道才是我们要共同应对的敌人。十数年前并没能彻底铲除邪道，才有贵门派今日的劫难。我不日就会去信给灵墟山，并由可信之人出面，请全掌门回门派静养。”

        请他回来？老头子回来再昏聩无常、胡作非为吗？但是，若他不回来，疯癫的言辞之间若是泄露出什么，岂不是更没有转圜之地了？

        全熠信服地望了他一眼，看来还是孟谷主思虑周全。他们两人本来是同龄人，年少时也有过一起斗鸡走狗的荒唐岁月。所以在走投无路时，全熠没有舍近求远去投奔灵墟山，而是来到九微谷找这位曾经的好友。

        可惜，他的这位少年玩伴在十几岁时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之后非但不常在江湖上露面，而且听说他在仙路上恐怕也再难有进益了。连外人都这么传说，那实际情况恐怕只会更糟了。

        望着旧友病气沉沉的脸色，全熠心中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多年疏于往来，好友之间还是疏远了不少，只好循着礼数道：“多谢孟谷主。”

        孟钰和缓地一笑，他天生有着让人不自觉信任的气质：“公子太过客气。若邪道继续为祸世间，恐怕不久之后，又将有一场正邪之间的殊死之战。青阳门与九微谷世代交好，就像我们的父辈一样，我与全兄也应当是并肩而战的兄弟。”

        全熠深信如此。虽然仍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但是被温言安抚了一番，得到了许诺，心中稍定，就告辞离开了。

        客人离去之后，孟钰独自擦拭着一柄自己少时用过的刀刃，垂首不觉低低哂笑。

        将把门派内部为争权夺利的自相残杀，解释成正邪斗争。全公子虽然和他的父亲一样愚蠢，在这方面却天赋异禀。

        九微谷历任谷主多有搜集兵刃的兴趣，因此在这静室之中陈列着许多名刀，而他含笑望向墙上悬挂着的最寻常的一把：“谷主啊，看来并非只有我们父子如此呢，您真是与世隔绝太久了。”

        门口传来有些匆忙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一名手下立在厅外，踌躇着不敢上前。

        孟钰余光扫过来人，面色冷沉如霜：“我说过，若非要事，不准来此地找我。”

        手下的额头渗出冷汗，立即深深作揖道：“属下愚蠢，属下这就告退。”

        孟钰将手中刀刃归入鞘中，淡淡说：“慢着，什么事？”

        手下忙道：“回禀谷主，是林右使的来信，不知是何要事，属下唯恐耽搁了谷中大事。若非与右使相关，属下也不敢擅闯此地。”

        孟钰一哂：“你倒是一片忠心，把信留下，去罢。”

        他接过信封，眸光有些晦暗，不知在思虑什么，良久才拆开信笺，见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清隽小字：“洗剑山庄继承人亡故是为仇人所害，凶手已伏诛。但向其泄露邪典之人尚在暗处。弟将再往雪朔城，此行应将有所获。惟念，君子意如何？”

        意如何？

        孟钰随手将那封信放在烛灯上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那人的字迹，直到火焰快要烧到指尖才松开了手。

        九微谷也曾有过慷慨入世的时代，就连父亲当年不也靠一柄横刀在江湖上讨来点声名吗？满屋名刀，可是此间的废人却连其中一把都拿不起、拔不出。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写信之人太过不懂人心，甚至过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这种寻常的问安从他的口中说出，就是一种残忍——若没有他，自己也不会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只能躲在暗中操纵傀儡替自己拼杀，为了老谷主临终所愿，不得不与全二公子这样的蠢物一起蝇营狗苟，终日算计。

        孟钰看着那信纸渐渐地燃成了灰烬，飘散在空中，化作虚无。想起近日他派去暗中探查的手下的回报，如果和这封语焉不详的信相对照，就会“吃惊”地发现，连那人也学会了说一半、藏一半。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人呢？让他竟然愿意去明光宫庆典之上抛头露面？

        孟钰眼神空洞黯淡，却微微一笑。

        庄霖，你难不成是想独自走出这牢笼吗？你又逃得了吗？

        ——

        一处村庄旁的驿站门前，众人短暂停下修整，此地已经距离雪朔城不远，应该最晚今日晚间就能抵达。

        江濯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庄霖的脖颈侧，见那处的剑痕已经浅淡了不少，看来那人有记得涂药。

        庄霖接过陆协风给他递来的一盏茶水，轻道了一声“多谢”，然后就着茶水服了一粒药丸——那是医者叮嘱他每日服用两次，有益于灵脉修复的。

        怎么忽然就成了一个离不开丹药的美人灯？江濯微微喟叹，想，这人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难怪总吃苦头，今后不准他这样了。

        江濯的目光移开还不久，余光却见庄霖的衣袖动了动，心中不由地一凛。于是像不经意地信步走到他的身后，庄霖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地饮尽杯中茶。江濯却在他身后蓦地俯下身去，一把拎起来一团毛茸茸的玩意儿。

        庄霖这才怔忪地回过神来，只见江濯提起一只身着人衣的狸猫的后领：“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家伙，敢在修士眼皮底下偷东西。”

        那家伙比寻常狸猫要大上一圈，眸光狡黠似有人的神情，被他这么拎起来抖了一抖，怀中藏着的药瓶就掉落在地，正是庄霖方才吃下一枚，随手收在袖中的那瓶灵药。

        狸猫妖嗷嗷直叫：“大侠饶命饶命，仙长，大善人！我也是逼不得已啊，我、我……”

        但它半晌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只是一只灵智最低等的小妖罢了。因为这类丹药中大多有帮助聚集灵气的灵药，也能够帮助这类小妖修行，灵药难得，所以它没忍住来偷罢了。

        庄霖忍不住笑得微微咳嗽，用衣袖掩着唇道：“放了他吧，看着怪可怜的。”

        江濯皱起眉，嫌弃道：“一只狸妖，还是最低等的，好大的胆子。”说着一把将它丢开，从地上捡起那药瓶放在庄霖手中。

        小狸妖躲在庄霖的身后，攥着他的袖子：“大善人，大善人定会一生平安顺遂！”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忌惮地看着江濯。

        江濯哑然失笑：“它倒是不怕你。喂，别随便碰他。”他接过庄霖手中的茶盏，替他进驿站中还回去。

        身后庄霖微拧着眉，正想要说自己早已经康复了，不至于这点小事也做不了，却没来得及。见小狸妖还没走，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药瓶，于是觉得好笑地摸它的头：“你怎的不怕我？”

        小狸妖凑近他嗅了嗅：“你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

        庄霖见无人注意这里，偷偷塞给它一枚丹药，像是哄家养的宠物一般。他不知道此举已经被江濯的余光瞧见，但那人却假装没看见，还忍不住勾了勾唇，觉得庄霖心怀一念慈悲，更肯定了他不是什么心思狠毒的坏人。

        庄霖见它把那粒丹药匆匆吞下，才又问它：“你方才说我身上有什么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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