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偶然共渡

裴季昀微微讶然，沉默了片刻才说服自己接受事实，试探着问：“兄台难道就是我的那位不学医道、只学剑术的江师兄？”

        听他说得明白，江濯一愣：“师兄？”接着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转瞬间已然想通了，笑道，“没想到师父一向最怕麻烦，竟然又收了弟子。天下哪有这样巧合之事，竟然叫我们同船偶遇。”

        此番收的弟子却是只对医道感兴趣的，师父他老人家的心也许因此能够平衡些。江濯望着眼前神色略带疏冷的翩翩公子，心中暗想他这有些古怪的脾气果然和师父一脉相承。

        裴季昀叹了口气，起身作揖：“江师兄，在下裴季昀。”

        程晚比他的师父还要惊愕，这下完全呆愣住了，目光在两人之间移了几番。裴季昀觑了他一眼：“阿晚，这是你的师伯。”

        “师父想必对你提起过我这个让他头疼的不肖弟子？”江濯转而含笑对少年说，“乖，叫师伯。”

        程晚眉尖一皱：“你……”但看到师父冷淡严肃的目光，只好咬牙道，“师伯安好。”说罢气鼓鼓地又走出船篷去了。

        酒已经被烫得微微翻滚起来，举杯对饮几盏过后，两人随意地闲谈着自己的近况与师父的行踪。序过年齿后才发现，裴季昀其实要比这位师兄还年长两岁，但论入门早晚也只能乖乖叫他一声师兄。

        裴季昀指尖把玩着酒盏，道：“我自幼多病，虽然家族世代都为剑修，我也无法承袭家传之道。后来因缘际会偶遇师父，才得以投身他的门下。人常说的久病成医，放在我的身上倒也恰当。”

        江濯为他添酒的手一顿，见他的面色虽然比旁人略显苍白，但不像是久病不愈的样子。

        裴季昀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清淡一笑：“多亏了师父，我的旧病已经多年不曾发作了。虽然不适合做剑修，也尽可以饮酒自在了此残生。”

        江濯不由地笑道：“师弟豁达的性情，也与师父一般。”

        裴季昀问：“师兄为何前往桐阳城？”

        江濯自斟自饮一杯，若有所思道：“我要去桐阳城寻找一个人，别人告诉过我，她最后寄信的地址便是那里。不知师父可曾跟你说我的事？”

        裴季昀颔首道：“只是略有耳闻，仅仅知道师兄后来被令尊带回了玄沧门中，其余的师父并未多言。”

        江濯轻叹了一口气，陈年旧事究竟如何，看来师父也不肯轻易对他人讲述，只能由自己去查明了。

        两人正闲谈着，程晚匆匆地掀帘进来，面色有些微妙：“那位姑娘醒了。”

        又是这样莽撞。裴季昀微露不悦地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哦，让她好好休息，明日到了桐阳城，我们再设法为她找到亲眷。”

        没想到有人更加莽撞。只见一名少女径自掀帘进来，似乎没有在意船舱中几人微微愕然的神情，目光从这几位的身上一一转过，灵动活泼地莞尔一笑。

        原来是方才还在昏睡的那名姑娘，她换上一身素色男装，俨然像是一名超逸出尘的仙门子弟。她蛾眉横翠，眉目间有几分英气，又不失窈窕动人，是江湖中人偏爱的那类明丽爽快的美人。

        姑娘上前以男子之礼拱手道：“在下……孟莹，多亏了几位恩人，否则我这回不慎落在了邪修的手中，不知会有怎样的凶险。还想请问几位恩人如何称呼？”

        江濯见裴季昀还没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好一位孟姑娘，在下江濯，是浪迹江湖的无名剑客罢了。”

        她含笑道：“原来是江兄。”在江濯为这一熟悉的称呼略微怔然时，她又转向裴季昀道：“想必是这位恩人为我解了邪修的迷药，恩人的姓字不知方便告知么？”

        “东洛裴季昀。”他的眸光被对方眉目间的神采吸引，下意识地说出口，转念想到这是在江湖之间，江湖中人言必称门派师传，却不一定谈及籍贯，于是只好又补充道，“家师的名讳不便透露。”

        孟姑娘颔首一笑：“原来是裴兄，两位恩人是要往桐阳去么？”

        江濯唇角微勾道：“正是。”见她言辞之间毫无忸怩，与这个年纪的少年修士一般无二，所以对这位姑娘的印象比方才要改观许多。

        孟莹安闲自如地与初见的两人攀谈起来：“桐阳城的拂清剑派如今正当鼎盛，听说最近正在举办什么试剑大会？让仙门中年轻一辈的子弟有机会切磋较量。往届大会已经热闹非凡，这一届更因为要在会上当众处置邪修而引得天下人瞩目。”

        裴季昀不禁问道：“姑娘难道也是为试剑大会而来的吗？”

        孟莹含笑叹了口气：“正是，不瞒恩人说，若非遭遇到邪修耽搁了许多日，我也不至于错过前几日的试炼。这也算是江湖中难得的盛事，我也忍不住想来凑个热闹。”

        裴季昀：“想不到姑娘竟也有意一试身手，这却有些可惜了。”

        江濯笑道：“这也不防事，三天两头就有这样那样的大会，孟姑娘以后总有机会。”

        他没想到这位貌似柔花弱柳一般的姑娘不仅是修士，还愿意在刀剑无眼的比试上与人一较高下。这让他忽然就想起了周前辈的话：“入世去。”

        若身无挂碍，自己是否也会急于想在江湖上扬名出头？可惜，身世、师传、正邪……都让他被围困其中。想到这儿，江濯不由地轻叹了口气。若能找到芸娘姐姐，得知当年实情，或许能够将往事放下。

        拂清剑派的钟广渊掌门以侠义闻名于世，这些年来，越来越得到江湖中人的服膺。也许正是因此，洗剑山庄才会将捕获的邪修带去拂清剑派一同审理。

        与洗剑山庄的邪修相关，兴许阿霖也会前往呢？

        ——

        拂清剑派坐落在桐阳城不远的桐山之上，苍梧碧树参差掩映着山道，山顶处的园林中楼台高峻，庭院清幽，数不清的奇花异卉在水阁边悠然散发着清香，这便是今日的宴席之地。

        江濯有些兴趣寥寥地望着场中的乾坤镜，镜中正呈现出数十里外山谷中众修士斩杀妖兽的景象。

        赛事到了最后一日大局已定，多数参赛的选手已经归来了。因为之后还剩本届新设的最后一道关卡，所以在席上没人喝得太醉，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这几日的战况。

        乾坤镜前，裴季昀正唇角微勾地耐心听着孟莹分析战局形势如何。江濯识相地没去打扰他们，目光兴味索然地从几面镜中的景象上一一转过，果然，还是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他大概是不会来此了。

        江湖之大，偶遇那个让自己惊鸿一瞥的人需要多巧的巧合？老天爷若不给面子，自己又能奈何。更重要的是，看来对方并没有将相濡以沫的一段情缘放在心上。

        江濯搁下酒盏，不禁哂笑只有自己一醉未醒。不经意间远远地望见水榭之中人们都簇拥着其中几人，极为热闹喧嚷地谈笑风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他于是问身边的人：“兄台，那中间的是何人？”

        他身旁的年轻修士收回了眺望的目光，笑道：“果然，那便是本届大会上极有可能的胜者，越岚仙长之子越少卿，真是意气风发、风光无两。”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吗，若没有之后秘而不宣的第四关，他不是已经胜了吗？”

        他身边人揶揄一笑，又补充道：“若仅仅是越公子在此，也没那么多人围观他。人群之中还有九微谷谷主的义弟，方才我‘有幸’见到一面，容颜果真是秀逸绝尘，不比凌霜峰那位本届榜眼的美人师妹差，难怪越公子想要与他结识。”

        他的友人讶然：“难不成那传言竟是真的？越公子真是……”

        另一人玩味地说：“风流公子，男女不忌。”

        江濯不由地挑眉，他们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越少卿几场胜利之下，一时行事肆意，见色起意对人动了心思，竟然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不知是真是假，难怪人人都要好奇去围观呢。

        众人听到人群中央有人含笑问道：“林少侠的佩剑看着新奇，能否借在下一观呢？”江濯本欲走开，闻声脚步倏然一顿，目光不由地投向那个方向。

        对方想必淡声回答了什么，人群遮挡下看不清楚中间两人的面貌，只听人群中响起一阵赞叹声、轻笑声。

        说话的那人又带着醉意道：“先前未曾识得林少侠，真是在下的憾事。今日之后，可有幸与你切磋一二呢？”

        回应他的是淡漠的声音：“可惜在下不胜酒力，改日定当奉陪。”

        人群之中越少卿微眯着眼睛有意地含着醉意说话，但他的眸光却极清明，堪称锐利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九微谷的来宾。对方抬眸与他形成了微妙的对峙，而目光沉静坦然，毫无怯色。让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揣测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越少卿竟会觉得此人与那名邪修刺客有种莫名的相似，尤其是在看到他形制特殊的佩剑之后。

        眼前之人竟似乎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不曾对这试剑大会的胜者稍降辞色，只略一颔首，就转身离开。

        江濯望见人群中间有一人越众而出，兀自离开筵席，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没有回顾地走向石阶下，像是有些不悦。在他身后有人压低声线哂笑道：“真是傲气。”

        “越兄抬举他，他还不领情呢。”

        江濯一怔，想，是我听错了，又误会是他。回首望去只能远远看见那人的背影，脚步却不由地跟随他而去。穿过谈笑的人群，那个背影逐渐接近，心跳为久违重逢忽然失了速。世间喧嚣像是淡成了一片空白，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他的手心不由地有着微微的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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