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论心定罪
相里为甫居中高坐;左都御史汪善眸、吏部尚书马万群、户部尚书卢尧年、工部尚书丰四海,四位各部陪审堂官低一阶自左至右并排而坐;主审右都御史黄奇、刑部尚书佘斯况、大理寺卿冯化党、顺天府尹胡惟仁、刑部郎中苏学岑、赵自培六人,三人一组,并排就坐于正前方;驸马廉衡、明镜司司监谭宓则一左一右如翼辅坐;余下三十二名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顺天府衙的陪审及记录案情的辅官,分四列,东西各两列自北至南悄然就坐;堂口则鳌站有十名铁面金翼和十名执仗衙役;院内外更是两米一役,执刀横眉守卫。
蟑鼠避洞、鸟过绕行,如此森隆之景,浮游宦海的四品下小吏怕是生平难遇。
微微旋过一丝天风,写有都察院漆墨大字的白苍苍灯笼次第飘扭。昨晚夜半,疾雷豆雨,虽然只维持不到半时辰,空气里却已凝含了丝丝凉意。万里无云,太阳直直射下来刺得人眼疼,大堂内光线略显昏昧,稍呆片刻,抬眼望向院外时眼睛就刺地直眯。
一阵叮铃咣啷脚链拖曳声,众人纷纷眯眼望去:歪擎着脑袋痴痴懦懦的康王爷明昊,由人搀引着慢慢踱来。康王不佩镣铐,那这镣铐之声必发源于他人。
廉衡婉拒了主审侧边的扎眼辅坐,叫衙役重新搬了把椅子置放角落,低调瞧戏,因而视线不对堂口,看不清来人。施步正站他身侧,脖子往长一伸都能望到墙外去,自然先他一步看清来人,“咦”了声道:“怎么是他?”
闻此,廉衡即知,狸叔瞒着他又布阵施雨了。
偌大衙门几百余人,肃穆一片,只余叮叮咣咣脚镣声清脆敲打着薄薄耳膜。不似一般升堂衙门,这里既没“威武”之类震慑声,亦无一块惊堂木,但就是死寂的更让人绝望。别说堂下案犯就是堂上判官,怕也一个个心里长毛。
审理顺序,沿案发时间轴次第传讯,与案情重大程度、复杂与否及进展情况均无干系。事起康王府千万白银,率先传审的自然是康王府一窝银老鼠。康王系皇子,本该由宗人府审理,但他是廉衡替王捕陷“大明银鼠”的关键,王必有特批。陪吏心知康王爷最先被带进来,早就令陪卒搬来把梨木椅置于堂下。
人倒是坐下了,可惜自始至终没正端过脑袋,双目失焦,半天不眨一次。无情最是帝王家,人是已经废了,相比灵台清明地关往凤阳高墙生不如死,痴骨无忧地圈禁康王府也算圆满结局。
康王之癫痴,一如马谡失街亭,廉衡赵自培虽悔无用。主犯的失灵令他们一时无计可施,虽说九宫门怀素给出的矿银纯度区别法,能有效证明康王府白银均出自私矿,进而连扯出大明数十座私矿,令明皇遣派了金翼赶赴云南、令佘斯况推出了刘阶张廷敬、令刘阶交代出了铜矿铜钱、令马万群断尾了佘斯况、及至马万群自己浑身虱子……看似曲线达到诉求,但几难由此彻底捣毁盗银链条网,且隐藏于康王背后的淮王爷依然潜藏在水底大肆兴妖。
许是怕廉衡愁死,许是担心他察觉襄王府和淮王爷的暧昧交易,明胤终究送来把尖刀——插在淮王底线上的一把刀——康王府总管,狸叔插在康王身边二十年的老管家。
诸多皇子亲王,襄王府唯独在康王府安插了暗桩,还是在二十年前,原因无外乎蔺妃。这位当年在洛妃烧毁宝相楼案里至关至键的人物,这位继洛妃后又一宠冠六宫的野心勃勃的女人,这个偏偏半生无子的深宫妇人,他的亲侄子康王,将是储君之争里一颗无法绕行的石子,狸叔必要未雨绸缪替他出世不久的小主子监测;至于太子恭王,正统嫡长子,襄王府不做监视,也没嚣张到走火入魔;淳王福王诸皇子府邸,虽有安插却都是边缘式暗桩,这份傲气缘于不屑,可惜这份不屑造成了其人时今的树大根深。倘如也安插个天眼,就不会有后面的被动和悲剧。
话说回来,跟在康王背后的、镣铐声发源点,正是那位在地牢人间蒸发的老管家和腿软成根面条的王府副管事。
廉衡瞅向施步正,心问:不是说他回九宫门养老了?
施步正耸肩,心道:你别看我啊,俺也不知情。
少年转望夜鹰,好汉饱遭逼视无可奈何,末了伏低身子低声附他耳际:“主子又派人将他送进了京,有他万事功成。赵大人关照下他只受了微刑,待案子落定,狸叔会将他平稳救出。”
饶是如此,逼近七十的人哪堪牢狱之损,明胤之不近人情、为达目的之不择手段令廉衡再度不适。可转念想,较之他们,他何尝不是感情用事?理想!天真!书生!真正的现实,是名缰利锁下的失仁弃义,是虚伪混合谩诈的失真,是血腥交杂腐烂的恶臭。
康王案主审是苏学岑赵自培,为让紧盯案子的苏学岑不生疑窦,赵自培在配合狸叔押返老管家后,赶在苏大人刑逼之前,联合佘斯况率先以轻刑“逼供”,令其全部交底,面对惊天招供,苏学岑急赴东宫,哪余多余精力去细究凭空消失的人又是如何被他们抓捕的。
此刻,主审依然是苏学岑赵自培,余人旁听。
苏学岑简言微慑,要他一五一十详供,将功赎罪或可免诛九族,老管家故作臀筛腿颤,伏地求饶几句便条分缕析开始交待:永夜盟何人联络康王、何时开始、何地挖采、由谁加工,如何运抵京城、及至分赃比例、藏银之所,简直不能再详细。其中好大一部分是赵自培佘斯况都未曾审出的。静寂高堂,只余老者有条不紊的絮絮供罪声,其他人或为目瞪口呆或为不可置信,不多几个冷汗涔涔的,必然是一般沾染私矿的。
当然,老者并未将淮王即为永夜盟实际领袖以及抱月楼为蟊贼巢窠等事情招供,并非缺乏确凿证据,而是时机不到仓促攀咬淮王爷,只会让襄王府倾陷危局。此外,九天揽月的抱月楼,除肖弥意肖弥志两颗门面松,淮王爷还十分聪明地将几个大宗亲也连扯进来,名义股东,年年分点红,却让楼王地位永固,更让他躲背后窃权拥势无人觉。还真是大舍大得不舍不得!
但明胤将老者千里迢迢再遣返,总要他咬疼人不是?
就在记录官罢笔、苏学岑准备问审王府副管事时,老者缓声点炮:“大人,还有一本账本。”
藏在康王爷寝室夹壁墙内,罗尽利益链条里的朋友兄弟、大官小吏的分成明细、以及永夜盟在京六七商行经商底细的账本子阎王簿,如一瓶夺命散投到甜井水里,必死一片。
东向一陪审苍然站直,嘟囔声“账本”仰天栽回椅子上不省人事。
马万群铜眼大瞪,盯着被衙役抬出的陪审,心说“好哇好哇,吃银老油子周旋于各家,饭碗四处伸呐”,然那一刻他更害怕的是“簿中人”里,有多少这样首鼠两端的?
廉衡矢口一笑,襄王爷出笔果然不凡呐!连他都不知晓的阎王簿何况赵自培佘斯况!连淮王都不知情的阎王簿何况“簿中人”!少年都想站起身敬老者一杯酒了,能导引康王暗中一一登记还不被淮王爷察觉手腕需得多高绝?
苏学岑赵自培失愕不动,右都御史黄奇只好率先出声,勒令弁兵携老管家迅速前往康王府找到黑账本,不容有失。
两位主审回缓神明后次第审问副管事,老管家所言真假,其人被拷打过几回早就怂了,值此森隆阵仗更是有一说一,虽说他知晓的不敌老管家十分之一,但老者证言也就基本落实了!余下就是等名单抓捕确认。
康王府距都察院一炷香路程,弁兵又是骑马而去,按理半个时辰足狗往返,却迟迟不见影踪。就在赵自培忧心忡忡之际,头破血流的领队捧着明细簿冲进来。
二十名刺客,杀伐狠辣刀刀致命,若非十个便衣蒙面高手出手相救,定然全数阵亡,名单也将不翼而飞。
赵自培:“那个管家呢?”
领队:“混战中死了,护卫失利,小的甘愿受罚。”
赵自培差点扭头望向廉衡,但怕引人察觉又生生定住项上颅。
廉衡再次意味深长地逼视着夜鹰,夜鹰握了握拳,附他耳根心虚道:“我说过,案件一落定狸叔就会救走他。”言讫他挺直腰板儿,又恐少年多心俯身再道,“只是个易容死囚,没有枉杀生灵。千面这回跟着来了,估计要跟我们一块回黔南。”
廉衡已无心再听,听与不听,京城动向不还是全在斯人掌控之中。
苏学岑赵自培尚未出声,大理寺卿冯化党接茬:“死就死吧,反正要秋后处决,便宜他了。名单没丢就好。”
开始结案:
名单内,涉事官员四品以下者由六位主审拟批,经由相里为甫批红后直接缉捕。就近,直接派兵拿人,远的,则送通政司拟发正式文件八百里急递,令当地臬司衙门拿人。到了此时此刻,廉衡赵自培已不再担心他们会跑路,这些人多在云贵地界,早在康王府事发同时,云贵总督曹立本就一一钳制了他们;
四品以上者,由六名主审联名拟就奏疏,再由汪善眸和相里为甫分别批红,送交明皇定夺。此中最为扎眼的三个人物,两个是皇亲,一个是调任为两广总督的前云贵总督潘仕汶(原本明胤要借昏动滇黔的县衙谋杀案收拾掉潘仕汶,因为廉衡执意白银才将其留到现在),封疆大吏参盗矿银只会让王的怒意更甚,对于久藏地底的私矿来说,此事曝光量越足越好;
至于永夜盟在京商铺,必然也是交由都督府立刻拿人。虽说乌叔事先早已安排,晌午时分还是拿回了三人。这三人,压根儿不曾与康王府接触,因而才未做安排,如今被老管家供出,能追列在名单上,别人猜不出主谋淮王爷可是一眼见底!这加剧了不久将来,云南的腥风血雨。
历时三个时辰,康王府案初步歇停,虽然待后续拿人进一步确审,但结局基本明了:簿中人,一个难饶。
其中最为刺激的,现场逮捕了又一刑部陪审,加之方才晕厥的那位,现场直接狙击了两人。
康王被护送回府,副管事属于边缘犯罪,判以流刑。案件实时记录结果和结案文案,由六主审、四陪审和大主审共同签字上呈明皇。
歇堂一刻钟。
除相里为甫、马万群上首几位离席一刻,余下人窝都没敢挪,不进水就不用出水,其中几个更是宁死也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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