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论尸定罪
歇堂结束,该审“摆尸案”了。
帝辇之下,京师最高地方衙门顺天府和王气蒸蔚的朝天口抱月楼,竟被人摆尸耀威,官府体面何在?明皇颜面何存?
冯化党借机冷嘲:“胡大人年年打雁,今年倒被雁啄了眼?”
胡惟仁顶了句“无心之失奈何有心之责”,却是浪打空城寂寞回,尾音回荡在梁柱之间无人接应一个字,他尴尬一咳,想来句“带嫌犯”找补面子,然无人可审无人可带!
攻袭顺天府,敌手即便失利,但不是活的背走了死的,就是活的弄死了半活的再自戗,留给顺天府的只余冷冰冰尸体。尸语难解,幸存几人又一个个缄口吞声“宁死不屈”,钢骨不输襄王府八英。八英乃豪英撷英,忠心一片如磁石,将他们比之八英,足见永夜盟和某组织得人死力的手腕有多阴绝。
案情一如山羊钻篱笆,卡住了脖子进退两难。无话那就找话说,冷场了明皇会让他们直接冷却。胡惟仁、佘斯况、赵自培三人同审,递次呈报案情、梳理过程和汇报结果。走过场结束,堂房再度一潭死水。当此时,要论谁人最怕,若让胡惟仁和东西几位小陪审挪开腚,潮渌渌的两瓣冷汗印再明白不过。顶风受贿拖延案情,但有人检举此事,他们皆难逃“斩立决”。但廉衡后续还要借胡惟仁漕运之事及其兄长胡祚人的云液坊大做文章呢,几个不堪一击的小吏他更是全无兴趣,否则早已借此虎荡羊群,给此案来个不期然插曲。
马万群蔑望向胡惟仁:“胡大人,接着审呐?”
胡惟仁环视一圈,微红着脸将目光锁定汪善眸,希冀他插缝帮他说句话,偌大堂房只他一个党同(敖党),然汪善眸泥塑一尊,披垂着眼忙着我弥陀佛,哪余精力普照他人。
胡惟仁低低自嘲,最冷不过人心,有酒有肉是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他撤回视线,转投上首马万群:“马部堂不急,案子还多着呢,今天审不完明天接着审,该谁谁都得受着,是谁谁就得接着。”
廉衡亦心底冷嘲,都说“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茶还没凉呢就遭人嫌弃了,还真是该你!要不说心欺遭天谴!
死寂。
审之无审抓之无抓,只能就此结案,四个陪审中,左都御史汪善眸和户部尚书卢尧年签了字,马万群丰四海拒签,相里为甫亦不签,几无进展的结果呈供明皇,天威雷霆可想而知。
又是死寂。
足有一刻钟,府衙外突然喧哗起来,右都御史黄奇站起身喝令陪吏:“出去看看,什么人在大声喧哗?不知道这里正在审要案吗?”
陪吏惶惶应是,刚退出二堂门,门口十名金翼耳朵一动,纷纷拔剑腾跃而出。只见俩黑衣人拎着俩壮士仙立都察院屋顶正脊处,睨视着院内所有,眼底掠过一丝轻笑,道了声“江湖人,送点心”便抛枣一样齐齐抛出俩“点心”,相继飞遁。为首金翼秦猎夫一跃而起,将重心直冲地面的俩缚手壮士背心左右一拎,减缓其冲力后这才东西一面一个扔都察院守卫,大叫一声“哪里走”,领着九名金翼飞檐急追。
在座官员连连惊叹,金翼果然不同凡响。但金翼再是牛逼,想追上黑衣人还得修行百年。
施步正极力面无表情,悄悄附廉衡耳边道:“听声音是捕风,就秦狩那点道行还想逮住这条风?俺都追不上!”
廉衡闻之哂然,瞧瞧,大人物虽处千里之外,却将京师一举一动牢牢掌握,拿捏的不差一寸。毋庸置疑,捕风送来的这两块“点心”,必是挫伤永夜盟和某组织的内部重要成员了。能将死士捉来,并叫其人一五一十交待,非九宫门出手还真不行。
未几,秦猎夫等十名金翼灰溜溜回来了。没能追上,准确说他们刚跃上屋顶跟追没几丈,捕风和他小徒弟就如风一般消融在清风里四望不见踪,活活见了鬼。
谭宓牙根噔了噔,有些打脸。
黄奇叫听差将两块五花大绑的“点心”带上来,壮士尚未跪地,胡惟仁已率急盘问:“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咆哮公堂!”
俩人对望一眼,昂颈望向六位主审,其中一人道:“审办康王府白银案的大人是哪两位?”
胡惟仁脸色立即不是了模样,心说他们瞧不起老夫也就罢了,凭你两个氓盗也敢无视我?指甲修剪干净的大手赫然拍桌子上,力道震得黄奇桌前的那份被拒签案疏都离桌一寸,飘起又落下。看得廉衡都替他手疼。
胡惟仁吹着唾沫:“尔等无知氓民,不知此处是司法重地吗?给我老实交代擅闯目的,同伙是谁,要干什么,再行傲慢,巧言魅惑,拖出去杖毙!”
另一个黑衣壮士冷笑道:“劝大人安静些好,不然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来。”
胡惟仁遽然站直,气得直擞:“放肆!放肆!来人呐,给本官将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拖……”
黄奇起身安抚道:“胡大人何必同他们急,坐下来,坐下来喝口茶润润嗓子。常言道‘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有总比没有强,如此节骨眼,和嫌犯岂能一般见识,慢慢和他们聊,兴许对案件进展就大有助益呢?他俩能在此节点被高人‘送’来,必有细因。”
胡惟仁岂能不知,奈何面子委实下不去台了才亢然发怒,再说二人方才话里洞藏的他“受贿”的玄音他不是听不出来,他发怒,除了挽尊,亦在喝令他们闭嘴。而今冷静下来,细品适才那句玄音,似乎他们并不想捅破他受贿这事。
究竟是谁送了他俩来?为何要放过他?他俩又是什么人?要交待出什么?这一切他皆好奇不已!在确保他二人不会揭发他之前提下,他倒很期待他们滔滔不绝说出更多“该死之人”,让这些人替他挡刀替他饮下黄泉水,正所谓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如是一想,方才还白飒飒的脸很快氤氲出一份深寒诡笑。
佘斯况出声了:“康王府白银案已初步审罄,你们找这桩案子的主审是有什么事吗?”
壮汉一道:“您是康王案主审?”
佘斯况摇头,侧身邀指苏学岑赵自培,意思是您二位该开金口了。
苏学岑道:“我是其中一位,两位好汉从天而降,不知该如何请教?”
二人齐齐望向他,又跪直了些,壮汉一道:“大人在审康王府案时,可曾听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提起过什么?”
廉衡坐堂口角落,椅子负南面北,因而正对他的不是案犯的脸而是上首主审陪审们的殊异五官。少年略略抬眼瞥望眼赵自培,见其岿然不动,即知这两块点心的出现狸叔已事前知会了他。那一瞬间他滋味不明,为之感动的是明胤或狸叔不忍他熬心的默而成之;为之高兴的,是赵自培这个柔韧度刚刚好的直臣愿和襄王府默契配合,不枉他最初甄选此人,亦省了他日后中间传话筒角色。倘使将来,明胤执掌天下,赵自培定为他股肱;而为之不适的,是他愈加清醒地认识到,襄王府真要瞒他些什么,必能瞒得严丝合缝不见一丝天光。可少年生就七窍,外加襄王爷对他溢于言表的宠惯和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他笃定明胤绝对瞒着他什么!
信任既破,裂隙便有,疑窦即生。这可要不得啊。
苏学岑耐心道:“康王府巨额白银,由入府扑火的东城兵马司首先发现,尔后是入府救火的后军都督府赵英他们,最后是狄大将军率领的禁……”
壮汉打断道:“他也有脸说是他救得火?”
堂上人皆一怔,赵自培终于出声了:“看来这位兄弟,是当晚事情的局外见证人了?”
壮汉一:“兵马司借救火入府却无一人跑去扑火,全涌去了后花园抓盗。最先救火的是三个黑衣人,而杀死守在王府外围的我们的人,也正是这三个人和他们同伙。”
赵自培:“你们窥守于康王府外围做什么?那三个黑衣人又是什么人?”
壮汉二:“这三个人是我的人。”
施步正忍不住低声“啧啧”,心说那三个人明明是俺和追月夜雕嘛,怎么就成了你们这些个杂碎了。
壮汉一:“我是永夜盟在京分舵副舵主。盟里银需急缺,日夜监守康王府的目的,是为照看住康王府白银,那些银子本就该属于我们,康王贪婪无度没就此毒死他算便宜他。”
记录官纷纷失惊住笔,互相对望,最后一句“没就此毒死他算便宜他”孰敢记录在册?堂堂皇子被江湖人如此蔑视玩弄,药成痴物,天家脸面何存?
失惊之后在座又疑问不已:怎么这永夜盟和康王府还是两条心?它背后真主究竟是谁?急需千万白银意欲何为?有何天大阴谋不成?
壮汉二这时道:“我是‘血刀留’的甲组统领,所谓‘血刀留’就是‘血刀之下一个不留’,你们似曾听说过的某神秘组织,高额受雇杀人,说的就是我们。那晚藏身康王府,是因为主人知道了永夜盟在觊觎那些白银,想赶在他们之前先下手为强。”
苏学岑:“你们的意思,是那晚康王爷后花园埋银之际,你们这俩大帮派其实都秘守暗处?”
二人点头。
壮汉一:“东城指挥使的兵卒其实看到了我们,至于他们为何瞒而不报,还请大人们自己问去。”
黄奇下令陪吏:“速叫人去请这位东城兵马司指挥使。”
陪吏喏喏答允。
苏学岑道:“天大地大的一笔钱,你们个个急需这么多钱干什么?究竟在谋划什么?说!”
二人不说话。
赵自培:“以你们身手,不该任由官府运走那些白银的,却为何一动未动呢?”
永夜盟壮汉道:“我说过了,我的人被他的人全杀掉了。尸体一半摆在了抱月楼一半摆在了顺天府。”
三位主审失惊一愣。好家伙,原来摆在顺天府抱月楼的尸体出自那晚的康王府。
血刀留壮汉道:“就在都督府兵马赶来之际,我的人又被突然冒出的一波人杀尽了。尸体分为两波,分别被摆往顺天府和抱月楼。”
秋蝉背后是螳螂,螳螂背后是黄雀,黄雀背后还有什么不得而知。众人再度一愕,瞧瞧他们听到了什么!
东宫股肱苏学岑,腚上如长燎泡浑身坐立不安了,直问血刀留壮汉:“那又是什么人杀掉了你的人?”
壮汉:“送我来的人。”
苏学岑:“他们是谁?他们出现在康王府为了什么?也是为了那些白银吗?”
壮汉:“大人该问他们。”
苏学岑被噎词了,满肚子焦急无处可吐,涨得他整个人泛青。东宫四面楚歌声,他如何不急。
廉衡冥然兀坐,品口盖碗茶等着赵自培接戏,赵大人果然道:“永夜盟、血刀留何许组织何许人,我们还是查到了一些的,宁可玉碎不屈敌人,而今却跑来都察院供罪,我们该信任多少呢?”
血刀留壮士:“我俩妻儿父母皆在贼子手上,他们要我俩供罪我们还能再枉顾家人、自尽取义?”
佘斯况:“口说无凭。”
永夜盟壮士道:“请大人派人剥开我左胸衣服。”
黄奇示意陪吏,陪吏忙躬腰走到壮汉身边,褪低他胸前麻绳剥开他左胸衣物,一个黑色太阳跃然眼前,永夜盟独有标记。
赵自培眼皮动了动,心说狸叔还真将永夜盟血刀留的人活捉了一二,而非以假乱真混淆视听,实现自己目的。他知之并不比廉衡多,狸叔是给他送来密信告诉今日会送来俩关键人物推进案情,却未细说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直觉除掉这些辣盗并将他们摆尸抱月楼顺天府的事其实是襄王府做的,但这也只是猜测,也仅限猜测。
佘斯况:“你二人今日目的,除了要说清那晚的事,还有什么?”
壮汉一:“谁是‘摆尸案’主审?”
佘斯况赵自培同时应:“我们。”
胡惟仁跟着怒沉沉道:“还有本官。”
壮汉一盯向他:“那天若非有人跳出来助撒毒粉和都督府及时支援,大人衙门里的尸体怕早被我们抢个干净,连带烧了你那百无一用的顺天府,此时您横个什么?”
好硬的骨头!
胡惟仁再度拍案而起:“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你这戮贼今天跑这来,是来跟本官示威的吗?”
壮汉一不理他,转目佘赵二人:“您二位就不问问,关于尸体上的事吗?”
黄奇再度安抚胡惟仁坐下,佘斯况问:“尸体上的永夜盟据点地图,不会是你们自己绘上去,让我们再行抓拿的吧?”
壮汉:“是送我们来的人干的。”
佘斯况:“你以为,他们目的为何?”
壮汉:“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佘斯况:“白银之下,你们争的究竟是什么?”
壮汉:“我只能说,大人们猜猜看。”
佘斯况沉声,赵自培接话,转目血刀留壮汉:“尸体上的富商悬案,都是你们干的?”
壮汉二:“金翼不都查出来了?没告诉大人吗?”
黄奇瞥眼谭宓,有些韫道:“你们今天是来挑事来了?”
壮汉不答,谭宓却说话了:“秦猎夫。”
秦狩站出来道:“禀告在座大人,卑职们所查,会在随后审理魏缙一案时再做祥报。”及此马万群眼皮一跳,秦狩顾自再道,“此刻小的只能说,悬案均系‘血刀留’所为。”言讫,在谭宓示意下退到堂口站定。
赵自培继续:“你们劫杀富商,也是为银?”
壮汉点头。
赵自培佘斯况目光互碰几许,由佘斯况出声再问:“你们今天的目的,还有什么?”
俩汉互看一眼,皆长吐口气,壮汉二:“我二人怀里各有一份详图和名单网。”
黄奇立即着陪吏取出二人怀携证物。摊开一看,吃惊不小。
赵自培:“敢交出这地图,是要我们直捣黄巢了?”
壮汉二:“这仅仅是我们知道的全部,是否为黄巢,还得靠大人们自己去验证。”
佘斯况:“以上就是你们今日全部的目的?”
壮汉一忽道:“我们今天唯一的目的,是想告知大人们,案子就此结了吧。”
胡惟仁:“你什么意思?”
壮汉一:“不论永夜盟还是血刀留,单凭朝廷养的这帮废兵,休想捉拿我们一人,不要再浪费人力物力了。”
相里为甫终于一声沉雷:“放肆!”
记录官再度停笔,互望交流心思,孰料相里为甫喝令道:“记。”
他们迭忙一字不差将狂盗之言记于案卷上。
赵自培:“你二人今日是报了必死之心来的?”
壮汉一:“该道的已道尽,任凭大人们发落就是。”
苏学岑不依不饶问:“你们个个急需白银做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壮汉一:“大人觉得目的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壮汉二:“我们只是刀,刀剑无心由人使唤,您该去问握刀的人。”
苏学岑佘斯况次递追问,二人却再未开口,情知再审无用,便叫人将二人收押牢房听候处置。堂房再度回寂,各人各磨心事。但有一点他们共同意识到了:不管是康王府案还是摆尸案,还是永夜盟或者血刀留什么的,所有人都冲一个字去:银!
案情整理上呈明皇,王除了“银”,还看到两字:谋逆!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被紧急招来后,对峙之下,证明了康王府白银照明夜,确有别的黑衣人掠影而过。他解释说只当这些人同为大盗,不疑有他。当被问及为何不率先扑火时,指挥使哑了口。
当堂被降为吏目。算是本案唯一炮灰。
当局人明白,这二人受胁来此交出所知据点,却又公然挑衅朝廷无能,是要故意激怒明皇,要王、要群臣将永夜盟、血刀留当作仇雠。而他们也确实会将他们当作仇雠,没有他们腥风血雨何来今日天威雷霆。明皇一声虎啸,办案不力缉拿无能的所有食俸之人,只能将所有火力集中于搜灭盗薮。
至此,这一桩对顺天府衙的摆尸示威案急转为对天子皇权的挑衅。案子也就从执笔三司转至所有贲卫武将,甚至军队。大难之秋又驰骋,排山倒海杀敌声!
襄王爷可真够大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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