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棠棣

“大人严重了，我们家不过是本家的一系旁支，原仰着叶家本家的光荣在长宁谋个官职罢了。”小叶低声道，“在……那之后，我的双亲便流放边疆，我成了奴籍，被卖到了天香阁。”

        “我听老鸨说，那个死在天香阁的姑娘小翠也是和你一起被卖到天香阁的。她说那是你的侍女，便让她继续来服侍你。”

        小叶捏起一片棠棣花瓣，低声应了一声。

        她想到人面树幻化出的、自己和姜鹤的脸，和那非比寻常的妖力。以及人面树最后称呼姜鹤为“母亲”。她想从小叶身上找到关于人面树和姜鹤的线索，一时也顾不得是否会问得太过于锋芒毕露让唐泽起疑。

        江缨道，“小叶，你到底是小翠还是秋嫣？”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小叶侧过脸盯了她一眼，那侧脸仍是雪肤美目，楚楚动人：“大人何出此言？”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奇怪。”江缨道，“你的掌心粗糙，不像是花魁的手。但是你的笔迹与恩客的书信笔迹一致，文采俱佳，这不是一个丫鬟下人能有的。你现在的脸分明是人面树给你的，那晚我亲眼所见。所以我猜小叶姑娘，你就是小翠吧。”

        小叶转过脸，静默一瞬，又笑了一声：“大人也说了，那些书信不是一个丫鬟下人能够写出的，若我是小翠，又如何写出那些书信呢？”

        “所以我在想，小叶你确是叶家的小姐，只是不知为何你和死去的秋嫣互换了身份，她成了落难的小姐、你成了服侍的丫鬟。日子久了，不知为什么你的想法变了，也许是因为那个恩客王公子。毕竟我猜，花魁与恩客的那些书信往来，应该都是你代笔的。可能是你爱上了恩客，想要彻底取代秋嫣的身份，所以不惜将秋嫣为祭品献给了人面树，将她的脸换做你自己的脸，是不是？”

        小叶轻声道，“我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大人又何必再对这些事计较？”

        江缨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小叶猛然转过脸。她的左脸仍是美人皮囊，右脸却仅剩一层皮附在头骨上，眼白就像快要腐败的荔枝肉，半嵌在深陷的眼眶中，煞是骇人。

        宋元昭惊呼一声，拽住她的衣袖偎到她身边。江缨没有移动半分、没有移开目光，只定定看着她，“告诉我，为何人面树会找到你。”

        小叶偏头，盯着江缨一笑，“除妖师大人倒是好定力，见到如此煞人景象仍面不改色。”

        江缨道：“小叶姑娘博学强知，自是知道红颜白骨皆是虚妄的道理。”

        “红颜白骨。呵。”小叶冷笑一声，转头去看窗外的棠棣花，“除妖师大人，你有一点说错了。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丫鬟。我和姐姐都是一母所出的顾家小姐。姐姐从小生的美丽，外向能言，受尽父母喜爱。我相貌平凡，性格孤僻，就连降为奴籍被卖到这天香楼，老鸨都不愿意买下我。是姐姐她和老鸨说，只要能留下我，她自愿去做花魁。我便作为杂役留了下来，后来专门去服侍姐姐。”

        “我们就这样互相陪伴依靠，抛弃了过去的姓氏和记忆。我那时候想着，等我们攒够了钱就离开这个地方。”小叶顿了一下，“然后他出现了。那个王公子。”

        “这些年，姐姐与那些恩客的信件，都是我代笔的。姐姐不善文墨，但偏那些假模假样的假清高就爱搞这些附庸风雅的调调。靠着那些信件，姐姐的才名远播。许多的人慕名而来，那个王公子也是其中之一。”

        小叶攀着窗折下一朵棠棣花，“但是姐姐却犯了风月场上的大忌，她信了那些山盟海誓的假话，她对那王公子动了真心，为了他拒绝了其他所有恩客。她变得抗拒我为她代笔，但是她不通文墨，只大体识得几个字，是没法招架王公子的信件的——她不得不依附我，让王公子折服于她的才情。”

        “由爱生妒，妒恨渐深。因为我和姐姐都明白，王公子爱的不仅仅只是她。王公子爱着她的容貌、我的才情。但是爱又是何等自私之情，岂容他人分享？”

        她将手上的棠棣花瓣一点点撕下，失去花托的花瓣被风轻轻卷起，四处散落：“姐姐怕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殊不知我自小到大一直备受嫉妒的煎熬。生来负有才能的人是永远不明白平庸之人的痛苦。姐姐容貌姝丽，活泼讨喜。我从很小开始就知道这辈子我都不会赢过她。她的姿容性格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天赋，我如何努力都无法与她比肩。这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差距，我从记事起就明白了这一点。我习惯了、我认命了，但姐姐没有。”

        她沉默着出了一会神，半晌才道：“那天傍晚，我照例写完王公子的回信交给姐姐，她拿了信看了半晌，和我说她要和王公子走了。王公子会为她赎身。”

        宋元昭突然道：“那你呢？”江缨看着宋元昭仍是偎在她身边，但脸上却满是担心神色。

        小叶道，“我也这么问姐姐，‘那我呢？’她没抬头只看着信，半晌说王公子没有这么多银子，只能赎得起她一人，多一人便是不够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没有半分看向我，我们都知道这是在说谎。”

        宋元昭道：“怎么这样，她这是要抛下你吗？”

        小叶松开手，被折了一半花瓣的棠棣花落在地上，她低头看着落花道，“我也是这么质问姐姐，冲她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她只是沉默着听着，后来我试着将信抢回来撕碎。她却一把把我推开，看着我说‘要是那个时候没有和老鸨说留下你就好了。’”

        小叶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尖锐，“那个时候，我从姐姐的脸上看到了我最为熟悉的神情。她在嫉妒着我，嫉妒着我的才华，就如我嫉妒着她一样。”她发出了神经质的笑声，“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但是即使这般丑陋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也没有破坏她一丝一毫的美丽。那时我本想用手边的剪刀杀了姐姐，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下得了手，也许也是因为这张脸吧。”

        “我和姐姐不欢而散。那天深夜，老鸨突然把我叫去，说是有个出手阔绰的奇怪客人，指名道姓要我去，我被逼得没法只得过去，屋子里只有一个自称姓‘姜’的红衣女子。”

        宋元昭倒抽了一口冷气：“红衣女子，姜……鹤？”

        江缨出声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

        小叶摇了摇头道：“她带着面具，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

        宋元昭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小叶又道，“那个人背对着我坐着喝酒，身上却散发着很强势的威压，让我不敢轻举妄动。她的嗓音低沉，除了一开始介绍说她姓姜，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我就这么站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再次开口，说‘姑娘这般文采，怎甘心一直做人代笔？’”

        “我那时十分惊慌，以为代笔的事情暴露。但是又想到姐姐的绝情，索性破罐破摔承认道，‘那我又能如何？家族败落沦为奴籍，我也并无姿容可言，除了代笔我又能怎样呢？’”

        “‘可是你的姐姐已经不要你了不是吗？’那人道。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本来就是因为姐姐的原因我才能留在天香阁，若是她不带我走，我以后又当如何呢？就这么想着，我也不顾屋子里还有别人了，只自顾自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我冷静了下来，听到那人带着点笑语气说，哭好了就过来坐下。我便依言起过去。她仔细看了看我，带着点古怪的笑意道，‘老鸨说秋嫣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小翠是看在秋嫣的面子上买来的仆役，所以为着秋嫣依旧把小翠买了后来让她继续服侍秋嫣。但我如今看着，你倒是不像丫鬟，就是相貌平凡了些，比不上秋嫣。’”

        “比不上姐姐这句话点燃了我内心所有的恨。经年的委屈痛苦让我失去了理智，等我反应过来，只见桌上的碗筷已纷纷碎在地上，我正被两个龟奴压着，老鸨正指着我的鼻子骂，说等秋嫣一走就把我卖掉。”

        “本来老鸨要拖我走，那人却突然出声替我解了围让我留下。她把我扶到桌前，问道：‘你好像很讨厌秋嫣啊。’是啊，我当然是恨她的。如果不是她、如果没有她那张脸的话，我又怎么会如此痛苦……”她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开始飘忽不定，“然后她问我，‘你想要她的脸吗？’那人把一颗红色的药丸放在我的手心里，和我说‘只要吃了它，你就能得到她的脸。’”

        “代价呢？”江缨问道，“她有没有说过，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说她要我的魂灵。”小叶说道，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答应了？”江缨眉头紧锁，“你可知道魂灵一旦被拿走，那再也没有轮回彻底消散了！”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叶打断了唐泽的话，“但今生我以再无希望，来世对我来说有什么关系呢？我收下了那药丸那人便走了。之后我又去找了一次姐姐。”小叶的脸上浮现出癫狂的神色，“我问她你是真的要抛下我吗？她没看我的眼睛，只是沉默收着东西，那天晚上她的王公子要接她去外宅相会，再过不久她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

        “已经无所谓了。”小叶喃喃道，“不过就是魂灵，她拿去也好。没有下一辈子就没有下一辈子，这辈子当叶家的女儿、姐姐的妹妹我已经厌烦了。这辈子我已经吃尽这张脸的苦，在死之前让我拥有这张脸，也算够了。”

        “我就在姐姐的房间里吃下了那颗药丸。随即姐姐尖叫一声，捂住脸倒在了地上。她的脸开始不断渗血，血肉不断掉落、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抽干，很快变得干瘪，与此同时我的脸像被火灼烧一般疼痛难忍。我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王公子的外宅了。”小叶勾了勾唇，她伸出手扯开衣领，江缨看见她锁骨下有一朵凌霄花的印记。

        江缨喃喃道，“鬼王的所有手下都会有凌霄花的印记。”

        小叶抚摸着那朵凌霄花的印记，“果然是这样……后来那红衣女子又来找我，说这脸维持时间不久，需要每七日去人面树下换一张新的——这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小叶姑娘，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宋元昭喃喃道，“你的这张脸，可是你用你姐姐的命换来的，你怎么还能说得如此轻易？”

        小叶闻言静默，复又轻吸一口气，“那天我在王公子的外宅醒来见着镜中自己的脸，隐隐明白了发生何事。我的这张脸是硬生生从姐姐身上剥下来。可是那一瞬间，比起愧疚，我却觉得松快。”

        她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另半张脸：“我和姐姐自小一起长大，她因着这张脸什么都比我强，却又处处带我好，让我恨她也没个行迹。可我偏偏是阴险好妒，她待我愈好，我愈恨她。后来我俩一同被卖，她这般护着我，我便想着，左右这么着我早也惯了，就这么也好。但是她为了那王公子抛下了我。像我这般好妒小人，原先她待我好，我尚且怨怼横生，如今这般又怎能容得下她？姐姐死后，我连一滴眼泪就没流过。”

        小叶笑着看向江缨：“除妖师大人，可惜你拼着一条命来救我，却不知救了个恶鬼回来。”

        这话真真戳了江缨的心病，她虽善自我排解，但姜鹤一事到底让她记念，她闭了闭眼平复心绪，本欲开口，不料一直沉默的唐泽却开口道：“除妖师的职责不过除魔卫道，此番人面树为非作歹无辜伤人，自是要救你的；至于你和你姐姐的公案，自有大理寺和金吾府料理。”

        小叶听罢低头不语。江缨闻言看了他一眼。唐泽绝不姑息人类与妖怪勾连这类事情，如今瞧着却变了许多。这番话虽说是叶家姐妹，但江缨却觉心中熨帖，连带着看唐泽也不像之前那么不顺眼了。

        “我不明白。”宋元昭道，“小叶姑娘，你读过这么多书，是个聪明人，想必明白擅用妖邪之道、有妖怪勾连的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多少人受到因着与妖怪蛊惑、最后连全尸都没有留下。你明明就知道那个女人绝非善类，为什么还要接受她的提议？这样的话，你就算杀了姐姐、失了魂灵”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也没有得偿所愿啊。”

        “你在说什么呢大人，我不是得到了姐姐的脸吗？”

        小叶嫣然一笑。左脸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右脸却干枯可怖。场景十分骇人。她转回身子背对他们，“我也乏了，若是无事，就请大人们回去吧。”

        “还有一件事，”江缨道，“关于那个姓‘姜’的红衣女子，你还知道些什么？”

        小叶沉默一会，道：“那一日，在我吃下朱丸后，恍惚间看见她出现在房间，隐约只见她站在我眼前，说了句，‘叶家的女儿’，后面我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记得了。”

        江缨道：“你有曾和她说过你们的身世吗？”

        小叶道，“从未。但叶家原先也在长宁城有些名声，想来要得知我们的身份并不难。”

        江缨道，“如此。”

        看来从小叶这里也问不出更多了，江缨冲唐泽宋元昭摇摇头。唐泽点点头，道：“关于你和你姐姐，自会有大理寺来料理。你且就在这里吧。”

        唐泽说着话，从袖中取出张符纸不动声色地贴在了房内的隐暗处。宋元昭张了张嘴，满眼疑惑但到底没声张。江缨认出那是安魂符，心下已知唐泽打算。

        三人告辞离开，江缨最后一次回头看那窗边女子的背影，窗外棠棣花被风吹得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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