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安魂
“师父，你刚刚贴在小叶姑娘房间里的符咒，是什么呀？”三人沉默着走了半晌，宋元昭吞吞吐吐道，“你该不会是想……”他用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
唐泽一记眼刀飞了过去：“大殿下，我记得这符咒金吾府是会教的。如今您已是除妖师，连这个符咒也不认得吗？”
宋元昭瑟缩了一下，咬着嘴巴冲着江缨露出求助的神色。
江缨叹了口气：“唐泽大人，那是安魂符吗？”
安魂符符如其名，多用于安抚死前怨念甚深的魂灵，让其看到死前最为执念的景象以化解其执念得以消解怨念。
“但是安魂主要用于怨灵，师父为何要用在小叶姑娘身上？”
唐泽不答，反看向江缨：“你觉得呢？”
“啊？”江缨一时没想到唐泽会突然把问题抛向自己，愣了一瞬，字斟句酌道：“刚刚小叶姑娘曾说，那个红衣女人向她索取的代价是‘魂灵’。对于妖魔来说，只有人类的怨魂才能为他们所用。如今小叶的魂灵已被人面树吸食一半，十分不稳定、随时会消亡，若是剩下的一半堕为怨灵落到了红衣女人的手上，后果不知如何。安魂符至少能保全小叶的半身魂魄不至于堕为怨灵为那红衣女子所用。”
“可是小叶只剩半身魂魄，就算化解执念，那之后会如何呢？”宋元昭问道。
唐泽道：“身死之际，便是魂散之时。”
宋元昭又追问道：“那失了半魂的人，还会有轮回转世吗？”
唐泽道：“若魂灵本是不稳，失了□□的支撑，便会直接消散。”
宋元昭垂下眼睛不说话了。江缨看了一眼唐泽。她和唐泽的师父贺岚生前对魂灵研究多有建树，江缨在他的影响下也颇有涉猎。唐泽却向来不屑于研究魂灵一道，是以刚才唐泽的脱口而出让她有些奇怪。
还未等她细思，唐泽突然在小西天门口停下脚步，转身对他们两个道：“她撑不过今晚了。此人怨念深重、执念不散，想必身死即会化为怨灵。安魂咒会在今夜触发。你们两个子时在此处集合。届时我们要潜入她的安魂幻境，说不定能找到关于她口中红衣女子的线索。”又看了一眼江缨，“我要先去趟大理寺处理此事后续，你们先回府做好准备。”
江缨两人应了。三人便在小西天分开。待唐泽的身影刚消失在街角，江缨便向宋元昭说道：“你先回唐府，我想起有些要紧东西还落在金吾府舍馆，去去就回。”时间还早，她要回金吾府的档案馆查查这赵霜月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我和你一起吧。”宋元昭忙说道，“我还可以帮你拎东西。”
江缨眨了眨眼睛：“是贴身衣物，你要来帮我拿吗？”
宋元昭的脸涨红了：“霜月你……”他看了一眼江缨，妥协道“那你早点回来。”
两人便分开，江缨一路前往金吾府。记忆中档案馆在金吾府东北角，看守并不严格。是以江缨趁着看守大爷打盹的功夫，一溜烟猫了进去。
档案室一般是按照学徒的入学年份陈列学生档案。照宋元昭的说法，赵霜月已在金吾府六年，那她便是明光一年入府的。
她顺着档案架一层一层的寻找着，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赵霜月的名字。赵霜月的的档案内容不多。只知道她无父无母，在慈幼院长大，后考入金吾府。这份档案记载十分粗略，很多都是一笔带过，无法得到更多的细节。甚至连赵霜月在何处的慈幼局长大都无从得知。这也许可以解释赵霜月的房间没有与亲人的书信，但是却显得她更加可疑。
赵霜月到底是什么人？金吾府入府条件极严苛，能考入本就是千里挑一，对平民更是难上加难。赵霜月的档案还有一份入府府试的成绩，算是中等水平，不好却也绝对不算差，以赵霜月慈幼院出身的身世来说更是难得。但赵霜月却在之前连续三次除妖大会不合格，这根本就是自相矛盾。
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在她的身上重新活过来？原来的赵霜月又在哪里呢？
太多疑问未解，但此处不便多留。江缨只得存下心，满腹心事地回了西市唐府，只待以后有机会慢慢查证。
她刚一进府，宋元昭便迎了上来，“霜月，你怎么才回来？你的东西呢？”
他这一说，江缨才想起来自己的托词。她眨了眨眼睛，慢慢道：“哦，我觉得不好看，那些便都没带，想着之后想买几身新的。”
宋元昭没答话，却仔细盯着她的脸看。盯了一会，又突然一笑，像是接受了她这个解释似的，说道：“也是，赶明我叫老陈给你挑个贴心的丫头陪你一起去街上看看。”
他垂着眼睛看着江缨，开口道：“霜月你……”
“大殿下，霜月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呀。”两人回头，看见老陈用极快的步伐冲两人而来，脸上带了点微妙的警觉。他看了看左右看了看，自以为不着声色站在俩人中间隔开两人，笑道：“唐泽大人刚刚回府，让我请霜月姑娘独自去前厅一趟。”
宋元昭不满道：“我不能过去吗？”
老陈欠了欠身：“大殿下，唐泽大人说之后要检查您的除妖符咒，特别是安魂咒的使用方法，让您先做准备。”
一听此言，宋元昭整个人蔫了下去，打了招呼便灰溜溜往自己的房间去了。江缨跟在老陈身后来到了前厅，看见唐泽正坐在椅子上闭眼沉思什么，右手摩挲着桌上放着的一柄通身雪白的细剑。
江缨道：“唐泽、大人，”她还是对这个称呼不太习惯，“不知您找我何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细柄剑，和她过去的佩剑有些相似，是柄好剑。可惜赵霜月没什么钱根本买不起，之后只能去集市上买把凑合一下了。
“我听大殿下说你已与他结成搭档。可有此事？”
江缨点点头：“确有此事。”
唐泽睁眼看着她，顿了下：“大殿下身份特殊，你若为他的搭档，便要明确你的立场。”
他起身，拿起那柄剑走到江缨面前停下，将剑递到她眼前。江缨垂眼，发现剑柄处，刻着一枚“贺”字。
这是贺岚的藏物？
江缨原来的佩剑就是贺岚在她通过除妖大会的时候送给她的。想起贺岚，江缨不由心中酸涩。
唐泽看着她的眼睛：“我乃贺岚亲传弟子，大殿下为我一手教导所出。若你答应成为他的搭档，我要你保证入我麾下，从今天开始便属贺岚一脉除妖师，绝无二心。你可答应？”
说着将剑举到她眼前。江缨心里明白。唐泽此举是为了让她彻底明确立场、为宋元昭、为唐家所用。但是唐泽所言“贺岚一脉除妖师”又让她心生波澜。再世为人，她从未想过还能够有再入贺岚一脉的缘分。连要加入昔日手下败将麾下这件事似乎都变的可以忍受了。况且她之后还要查询姜鹤的踪迹，跟着首席除妖师，定能获得不少相关情报。
主意打定，她伸手接过剑：“我答应。”她抽出剑稍稍比划，竟十分顺手，问道，“此剑有名字没有？”
“并未。”
“这样。”她看着通体雪白的剑鞘，道：“便叫‘素霓’好了。”接着扬起脸冲唐泽笑了笑：“我很喜欢，谢谢您。唐泽大人。”
这声谢谢说的真情实感，连她的笑容也真实了很多。唐泽看了她一眼，像是被刺伤了一般迅速转移了目光：“既如此，在你伤好之前，便一直住在这里。无他事了。你回去准备一下今晚的行动吧。我去看看大殿下。”说着便吩咐老陈送她回去。
老陈一路上面色微妙地盯着江缨手上的剑，憋了一路，终于在两人分开时忍不住道：“霜月姑娘，你手上的这柄剑是，是，贺岚大人的遗物。唐泽大人知道您没有佩剑，唐泽大人便挑选了很久才为你选出了这把剑。”
江缨点点头，摩挲着手上的剑：“确实是把好剑。”
老陈见江缨反应并不如他预期，又道：“霜月姑娘，我从小看着我们家少爷长大，模样人品都没得挑，可如今年纪一年年大了，却从未有过婚娶的念头，谢绝了长宁不知多少名门闺秀。我从未见过他对谁像对姑娘这么上心过。”
江缨瞥了一眼，觉得高门里恪守礼仪的老管家此刻活像苦口婆心劝嫁的媒婆，不觉有些好笑：“陈管家，我觉得你肯定是误会了。唐泽大人并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才照顾我的。”她肯定道：“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唐泽大人出身高贵，我们绝无可能。”
她说的斩钉截铁，因为这话是当年唐泽自己说的。
“唐泽大人前途无量品相优越，要求高也是应该的。陈管家也不必太过担心。”
老陈听闻叹了口气：“霜月姑娘，少爷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多年他不婚不娶是因为——”
老陈停住不说了，像是想到了什么讳莫如深的事，神情变得颓丧。
“因为什么？”
他看了一眼江缨手上那柄剑，又叹了一声，“是我失言了，姑娘就当没听见这话吧。”说完便离开了。江缨见他打定主意不说，也没有强留。晚上要去金吾府，眼下准备是要紧，她便把此事暂搁一边，没有细究。
当夜三人一起在小叶屋顶屏息等待。唐泽自来时便黑着脸，闭眼静坐不言。宋元昭则抓着一本小册子，偷偷地瞥了唐泽一眼，跑来江缨身边坐了。江缨压着嗓子：“怎么了，惹你师父生气了？”
宋元昭道：“下午师父考了我安魂咒，我、我不太会……”
江缨看着宋元昭手上的册子写得密密麻麻，不由轻叹一口，道：“今晚月光虽明，到底比不得白日，仔细伤了眼睛。到时你便跟在我身后，此咒虽入幻境，危险性却不是很高。你此番跟着师父亲自经历，明日再看这册子，自会更得心应手。”宋元昭这孩子虽然笨拙性格算是直爽可爱，年纪小，对她百般依赖，江缨看着他总有一股熟稔感，因此对他总是多些耐心。
宋元昭眨了眨眼睛，又凑近了些，手抓着江缨的衣袖摇了摇：“霜月，你真好。”
话音还没落，两人便感一阵寒气。两人同时偏头看角落的唐泽，只见他不知何时睁了眼，直直看向了宋元昭抓着江缨衣袖的手。
江缨：……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宋元昭松开江缨的衣袖，讪讪道：“讲究礼仪、讲究礼仪。”一边把脸藏在册子后面冲江缨做了个鬼脸。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许久江缨听见街角打梆人的敲锣声，子时。就在此时，小叶房间里发出了异响。一开始只是细小的□□，接着那痛苦的悲鸣一声声渐响，仿佛从地狱而来的修罗呼喊。三人早已抽出剑立在门前，唐泽从怀中掏出符纸，房中悲鸣愈加凄厉，深夜里回响更加毛骨悚然，唐泽看了一眼江缨，江缨心神领会举剑挡在最前以防异动，同时吩咐宋元昭，“抽出剑来跟在我身后，看着你师父手上的符咒，若有金光耀动，便是要进入幻境，多加小心！”
不多时，唐泽道：“来了。”江缨手上举剑姿势不变，余光瞥向唐泽的手上符咒。此刻符咒金光耀动，唐泽道：“定神安魄，诸魂皆寂。”
话音刚落，符咒上跃动的光斑化成了千万条金线，不断延伸拓展，化影塑形，竟化成了小叶在天香阁的房间。房内有两位姑娘，正伏在地上。桌边坐着的，正是之前江缨所见的天香阁的老鸨。
其中一位姑娘抬起眼，江缨认出了那张脸。眉如韧柳、口若樱果，是为不可多得的美人。江缨便知这是那位真正的秋嫣了。秋嫣流着眼泪道：“我们自小一同长大，若是分离，我们又如何能独活？我求求你、求求你，把她留下吧。我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房间寂静无声，只有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这是你的回忆，小叶姑娘。”江缨侧过脸，见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子站在那里，陌生的面容平静无波，垂眼看着眼前的景象。“这是一种名为安魂符的符咒，之前你的一半灵魂已被人面树污浊，此符能使你的另一半魂灵不至于堕入妖道。”
“魂灵堕落……这么说，我是死了吗？”
“……是的。”
小叶没说话了，只凝神细瞧了会房内哭泣的美人，突然问道：“除妖师大人，灵魂只剩下一半，还会有转世、下半辈子吗？”
江缨顿了顿：“不会了。”
“是吗？”小叶沉默良久，哂笑一声，“我夜夜日日盼着，只求不要再和姐姐有所牵扯，却没想到灰飞烟灭的前一秒，看到的却还是姐姐，上天真是到最后也没能让我得偿夙愿。”
“不是这样的，小叶姑娘。”宋元昭忽然道，“不是这样的。”大家看向他。宋元昭踌躇了一下，还是道：“安魂符、是多用于安抚死前怨念甚深的魂灵的符咒，主要是、主要是让魂灵看到死前景象得以消解怨念。”
小叶笑了一声：“除妖师大人，我又不是你们除妖师，和我在这里掉书袋，又有什么意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元昭涨红了脸，“安魂咒重现的景象是其死前最为执念的场景。所以、所以，小叶姑娘你之所以会看见你姐姐，不是因为上天不成全，是因为你最执念的、最无法忘却的，就是你的姐姐救你的事情，所以你才会在最后的幻境里看见她。”
“你在胡说什么？”小叶冷笑一声，“你忘了我是为了什么失掉了这半身魂灵？况且我之前就与你说过，我自小嫉妒于她，后又因那王公子心生间隙、之前无论多少情分早已断绝。事到如今，她死于我手、我魂飞湮灭，如今你却告诉，我最无法忘却的还是她，你是把我当傻子吗？还是把我当笑话？”
原本有那些金光构成的空间开始出现了丝丝动摇，说明魂灵的怨念加深，安魂咒的咒力开始下降。江缨眼角余光看到唐泽握剑的手动了动，急忙拽了拽他地衣袖，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出手。又给看过来的宋元昭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稳住心神。
江缨道：“她没有把你当笑话的意思。小叶姑娘。你们互相嫉妒、互相扶持，这长久以来的感情，就算不是纯粹的，但它一定是存在的——你其实一直以来无法原谅的，是她抛弃了了你不是吗。因为在意、因为依赖，所以才更加无法原谅，对不对？”
“你闭嘴！”小叶尖叫道，“我恨她！你不懂吗？我嫉妒她、我厌恶她、我恨她！所以我答应了那个红衣女人做下这一切来报复她，如今你却告诉我我最怀念的仍是她，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她死后我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你明白吗！”
江缨顿了顿，还是说道：“小叶姑娘，你这般激动，是因为如果你承认后悔，那你杀人魂灭就毫无意义了，是吗？”
“……”
“小叶姑娘，我没有否定你的嫉妒、你的怨恨、你对姐姐所有的负面感情，可是，这不是你感情的全部，正因如此，所以安魂咒才会被触发。”
“你嫉妒着姐姐，依赖着姐姐，爱着她曾对你的袒护、恨着她对你的背叛。但是你把你的依赖软弱都藏起来了，从未再正视你的心，所以执念不散、安魂未解。”
“事已至此，那我又能如何呢？”小叶怔怔道：“她已经死了……”
江缨看了眼唐泽，却发现他面色发白、嘴唇紧抿，一副心生重重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唐泽是指望不上了，她两步上前走到小叶面前，轻叹一口气：“小叶姑娘，你说你没有为姐姐流过一滴泪。但是，你现在分明就是在哭啊。”
听闻此言，小叶缓慢伸手触摸自己的面颊拂去泪痕，又将沾满眼泪的手举到眼前，终于像是承受不住般，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答应那女子的代价会让姐姐死。那日看到姐姐的尸体，我便知道无法回头了、无法回头了……如果不讨厌她、不恨她，那我所做的就根本毫无意义……”
周围的景色开始逐渐褪色，小叶的身体发出淡淡银色。这是执念已消的征兆，安魂咒开始生效，小叶便是要散魂于虚无了。
江缨转眼看向安魂咒构建出来的小叶的回忆。此时姐姐已得到了老鸨的同意让妹妹留下，姐妹二人互相依靠着、流着泪庆幸此次的没有分离。安魂咒快要失效，姐妹二人的身形也逐渐溶于虚空。
“除妖师大人。”
小叶看着姐妹二人互相依偎的景象，轻轻道：“家里曾经刚给我们请过先生，教我们读书，父亲便给我们二人取了个学名。姐姐为棠，我为棣。”
江缨道：“是吗，是个好名字。”
小叶闻言怔愣，光华一盛，她彻底消失于虚无。“谢谢。”低喃犹如清风过耳，瞬间消弭于无际。
三人重又站在小叶门前。斯人已去，徒留月光如练，棠棣花瓣撒了一室。
良久，宋元昭俯身拾起一片花瓣，“小叶姑娘如果能够早些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也许就不会受那人面妖蛊惑，他们姐妹二人也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江缨轻叹一声，又想起刚刚唐泽的奇怪脸色，便转脸去瞧他。只看见唐泽站在月光下、花瓣中，神情难辨，只看着她。四目相对，唐泽眼里有太多情绪，她看不懂，但心里莫名难受。
她看见唐泽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于无言。江缨错开目光，不愿意深思他的眼神，只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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