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鲑汉阳第二次来进行心理咨询时，自带了一杯柠檬汁，为此货骞夭不得不为自己泡了杯并不想喝的咖啡，事实上到最后他也没有喝一口，只是有时任由它摆在面前，有时用双手握着轻轻让杯壁摩挲自己的掌心，有时单手握柄掂量它的重量，有时完全不碰触它，仅是头微微朝前靠近，让鼻子闻那股清香味。

        进门后鲑汉阳一句不说地静坐了半个小时，偶尔喝一口柠檬汁，偶尔把它放回桌上。当她喝柠檬汁的时候，目光一直停留在桌面刚才放柠檬汁的地方，当她把柠檬汁放回原位后，会把饮料杯转动至杯底恰好与桌上的印记完全重合，然后盯着杯中柠檬汁的水平线，陷入沉思。

        半个小时后，她突然把剩下的一口气喝掉，导致整个杯子处于半真空状态，她一松口，空气迅速涌入杯中，半皱的杯壁立刻舒展，发出清脆响声。货骞夭心想质量不好的塑料杯一般都会发出这样的响声，质量好的韧性大。一杯柠檬汁也就那么几块钱，想来也是不会用太高档的杯子，不过话说回来，货骞夭继续想，这年头的饮料店有高档杯子吗？虽说外形都有差异，但实际上都是在相同的厂子定制的，材质大同小异，能用塑料已经算不错了，贪图便宜的甚至用纸杯装饮料。不知道怎么的，货骞夭的思想有些走岔，不禁喃喃道：“其实玻璃杯并不贵。”又在心里补充道：“现在的瓷器也很廉价。曾经某个时期确实很贵，现在的很多普通事物，放在那些年代都算是稀罕物。这么看来，如今，我们这些人算是赶上好时代了。生活在好时代的人，本该享有很多好东西，但我们现在用的，有些甚至赶不上以往的年代。不是制造不出高质量的东西，而是为了节约成本，为了多赚钱，人们舍不得制造好产品。”内心不免涌起一股悲哀，不自觉地悲伤起来。又想到自己是个心理医生，且正面对着鲑汉阳，勉强收住了思绪。不知道是因为觉着鲑汉阳不会倾诉什么，还是担心自己于如此氛围中会再次陷入脱离工作的沉思，货骞夭站起来拉开了窗帘，并关上了灯。不知道为什么，进行心理咨询的人都喜欢幽暗的环境，在光线特别明亮的情况下他们无法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尽管他们所要倾诉的都不是什么不可被听去的。虽然自己是个心理医生，货骞夭也觉得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或者说，现象？

        拉开窗帘的那瞬间，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违职业道德，但是那一刻他不想遵从职业道德，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心脏过于憋闷，面窗站立了约一分钟后，他转回身：“抱歉，我——”

        鲑汉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似乎不觉得他的行为不礼貌，也不觉得有意思，更不觉得困惑，一如往常般平静地说：“没什么。”

        货骞夭正要重新拉上窗帘，便听鲑汉阳说：“不必。”于是放下手，重新坐回椅子上。心里自言自语：“一如往常？”虽然不认识鲑汉阳，且前面才来诊疗过一次，并且都没有诉说什么，但是货骞夭觉得，自己能确定她就是那种一向如此，一贯如常的人。这只是一个心理医生的直觉而已，没什么依据，可他就是那么确信。低头盯着咖啡看。因为光线亮，上面映出的自己的脸稍显模糊。货骞夭莫名想对着它吹一口气，看一看平静的表面上会兴起什么样的波纹，却又忍住了。抬头看了鲑汉阳一眼，她仍盯着面前的空杯。货骞夭不免又在心里感叹：“寂静无声比喧嚣吵闹更难熬。”但是心理医生的职业宗旨就是尊重并小心翼翼维护就诊者的心情。

        鲑汉阳突然打破沉寂道：“货医生，摇滚、通俗、重金属、美声、交响、朋克这些音乐类型中，每种类型你最喜欢的是那首歌？”

        货骞夭双手合十，手肘放在桌上，两个大拇指微往后躬，托住自己的下巴，用右手大拇指轻蹭着光滑的皮肤，用牙齿一点一点撕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一边回想一边又慢慢撕咬口腔内壁，偶尔咬舌尖皮肤，半晌才说：“每一种类型都有好几首喜欢的。”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思考，完全可以脱口而出，货骞夭刚刚也没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甚至都没有思考问题，只是突然的脑子变得笨重起来，思想短路，然后人有些懒散起来了而已。闲来无聊时他有咬口腔内壁的习惯，好像很多人都有这习惯，大概都是因为不知道还能找点别的什么事做。

        鲑汉阳把桌上的饮料杯拿去扔进门边的垃圾桶里，重新坐回沙发后，说：“你喜欢的音乐类型，每一种挑一首来听听，不必顾及我，此刻你想听什么，就放什么。”

        前一个月鲑汉阳离开后，货骞夭便去买了一个音乐播放器，靠墙放在办公桌左侧，还买了些轻音乐歌碟。他打开电脑界面，上面有一个音乐文件夹，存放着自己常听的一些音乐，从中选出muse的《singforabsolution》，lunatica的《songforyou》，stratovarius的《inghome》，nightwish的《sleepingsun》，epica的《cryforthes的《withaprayer》，依次播放。

        听完一遍后鲑汉阳说：“这几首中你最喜欢哪首？或者相对喜欢哪首？”

        货骞夭：“都还行。”

        鲑汉阳：“那好，循环播放最后一首。”

        那天鲑汉阳把《withaprayer》循环听了一百多遍后自行离去。货骞夭盯着门出了一会儿神后，给鲑汉阳打了个电话，问她是否预约下个月的今天，鲑汉阳答：“可以。”自此，每月中旬鲑汉阳都会准时来进行心理咨询，后来变成两个星期一回，后来变成每周星期天。

        高三后半学期的第一个月，所有课程已抓紧结束，剩下的时间大部分是老师在课堂进行总结复习，少部分由学生自由练习。最后一节课，像以往的某一天的某一节的空闲时间那样，班主任进行考前提醒，强调各科的考试时间，以及每一科的考试时长，还有必备考试用具。覃若洲坐在第三排靠右窗的位置，正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右手托着腮，头微侧向左边，用左手扶了扶右半边映照着夕阳的眼镜，左眼看着班主任，右眼看着一片朦胧的猩红色，常言道“考场如战场”，心想：“这大概就是考场的颜色。”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到过的一则新闻，据说欧美某个国家，某位年轻女士一直渴望失明，为了让自己变瞎，她使用了各种能想到的方法，都没能如愿，最后她去医院寻求医生的帮助，在医生的建议下她成功了。覃若洲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口气，滚烫的热气在夕阳的辅助下烧灼着右手小拇指和无名指指尖，让他莫名有种舒适感，或者说具体感。心里继续想，她为什么不用纱布、胶布、绷带、各种布条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想蒙多久就蒙多久。将来某一天要是想重见天明，将它取下就可以了。就像她很确定自己不会再有想重见光明的一天一样，可是她为什么对未来的自己那么确定？很多人连几个小时后想吃什么都确定不了。垂眼看向同桌许尚啬，他正把一本小说放在抽屉里悄悄翻看。班主任已经看了他好几眼，他却浑然不觉，大概是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也有可能觉得最后关头了，不会再有人管这些。看了一眼坐在第二排中间位置的耀宠光的背影，他一直低头看着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不停转动的一只中性笔，为此班主任已经不经意强调了几次：“记住，同学们一定要记住了，考试时只能用钢笔，不能用中性笔、圆珠笔、水彩笔之类，铅笔只能用来涂答题卡，不可以用来写试卷。不管你成绩有多好，要是用错了笔，那绝对是零分。我们不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高一的时候，覃若洲就跟耀宠光和许尚啬说好了，高考结束时不远游，不去水库下游野炊，不去河边夏游，而是到山后的道观去写生。想想就觉得惬意。他不禁眯缝起双眼，想象自己戴着草帽坐在石阶上，俯瞰远处，在画板上勾勒远山近泉树林石丛，耳边知了声声。

        放学后三人无精打采地跟在人群中往校门走去，听到有人用不可思议的声音平淡叙说：“刚刚那节课居然是高中最后一节课。”有人又接着说：“现在我们算不算是毕业生？”

        覃若洲在心里答：“不算吧，要等到高考结束了才算，或者分数下来后。或者就是高考结束。每一学期都是期末考试后算完结。”又有人说：“高考完才算彻底毕业。”她们又相互问了问是否准备好考试用具，然后都说准备齐全了，却又有人提议去不远处的小卖部看看，于是几个人从覃若洲他们面前穿过，往小卖部的方向挤去。覃若洲远远看了一眼小卖部，不仅小卖部人满为患，就连旁边的几家小吃店也是。

        许尚啬把小说展开了盖在头顶上，用右手捏着一角，懒洋洋地说：“诶，我说我们几个也找个地方坐坐，吃点什么，休息一会儿再回去？反正从此以后永远没有晚自习了。”

        耀宠光：“你们去，我回家休息一会儿。”

        许尚啬有些好笑地说：“被太阳晒晕了？”

        耀宠光：“不是，就是觉得累。”

        许尚啬：“要不，我们送你回去？”

        覃若洲：“他只是累，又不是快不行了。我们各回各家，我还得去喂有穷。”

        许尚啬对耀宠光说：“我们俩谁养一只无穷？”

        耀宠光：“你养吧。”

        许尚啬：“那你养什么？”

        覃若洲：“他养穷奇。”

        许尚啬正要回句“去你的”，目光不小心瞥到了一个背影，于是转口说：“覃若洲你快看，你的梦中情人。要不你过去跟她说几句话，我们给你把风。快去吧，指不定以后都没有见面机会了。”

        耀宠光用手中的笔在许尚啬头上狠狠一搓：“光天化日，人山人海，把什么风。你就会怂恿覃若洲，你那心上人不也在前面走着，怎么不见你色壮熊人胆？”三人在十字路口分开，各自回家。

        覃若洲回到家，来到阳台上，看了一眼鸟食罐，见里面还剩一点鸟食，回卧室把书包扔在靠窗的书桌上，又抬头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鸟笼，用脚后跟踩掉鞋，光脚走到床边，一头栽下去，趴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躺了十几秒，侧身面对门的方向而卧，穿过卧室门，愣愣盯着正门。

        覃若洲养了一只虎头凤。鸟笼的门用一根铁丝捆在笼上，常年不关，便于虎头凤自由出入。笼门边放着一个三竹节式青花瓷鸟食罐，右边的装着水，中间的装着碎玉米，左边的装着碎米。忙的时候，不管里面的食物和水是否被吃光，总会给它们添满。不忙的时候，会等到有穷将食物和水全吃完再装满，免得最下层的长久堆积。接下来几天都不会太忙，过了这几天，后面几个月都会很闲。高考前已经不适合再看书，该看的早已看完，该准备的已用很多年准备好，所以除了休息再没别的，用最好的精神状态迎接高考。平时一有空闲，几乎可以倒头便睡，但是当你把休息当成一件比较严肃的任务来执行时，反而不是那么能睡得着。覃若洲起身走到桌边，打开抽屉找出耳机，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将耳机连接在手机上，戴上耳机，平躺在床上，循环播放《夜空中最亮的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有穷噗噗扇着翅膀飞进房间，降落在枕边。覃若洲微微笑了笑，想伸手碰一碰有穷，确定一下，又觉得懒得动，便继续躺着，任思绪飞扬。又过了十几分钟，听到正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关闭之声，他听到一阵高跟鞋声进了屋，在门边停留了十几秒，变成拖鞋声，走向厨房，不一会儿来到自己房门前，停留几秒，门被轻轻带上，又往厨房方向去了，接着是淘米、洗菜、切菜、炒菜声。半个小时后听到正门又被打开并关上的声音，不到一分钟，传来电视声，音量被快速关小。又隐约听到爸妈的几句对话，然后又只剩炒菜声。覃若洲微睁开眼，看向夕阳西下后灰白的天，侧头看了有穷一眼：“可惜人不能一辈子不长大。”心想若是可以一直这样待在父母身边该多好。有穷飞向书桌，降落在他的书包上，看向窗外。覃若洲把音乐换成石开的《昨天》，闭上了眼，侧身面对墙壁而卧。

        许尚啬回到家，把书包扔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拿着小说跑到二楼，打开自己的房门，把它扔了进去，丢在地板上，转身去隔壁的衣帽室随手扯下一件衬衫和一条短裤，回屋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下楼去厨房里拿了一瓶矿泉水，边喝边懒散地走回卧室，在刚好比自己长几厘米的沙发上躺下，枕着头，盯着天花板发呆。一进教室他就想看小说，一走出校门他就想吃东西，一回到家，面对满冰箱的饮料、水果，满抽屉的零食，满书架的书，他却什么都不想喝，不想吃，不想看了。想着他们三人中，就耀宠光心里没装着人，也许他的真爱在即将去往的地方，而自己和覃若洲的心爱之人，都在即将离开的地方，虽说她们都会考上大学，去往别的城市，但是她们的家始终就在这里，根基在这里，归宿在这里，不管走多远，总会回来，哪怕将来远嫁他乡，也还是会在逢年过节了回娘家看看。许尚啬突然又想：“万一她们还没来得及出嫁，父母就死了呢？又或者搬家了。”想完在心里连续呸了几口，接着又想：“覃若洲考上大学后，有穷怎办？学校禁止养宠物。若只论死活，还有覃若洲的爸妈帮忙养，但除开死活，有穷是覃若洲的，它应该一直跟着他，他应该一直带着它。”尽管他从来没有在曾经某一刻动过养一只动物的念头，因思及将来考上大学后相互分离，以免无法割舍而断绝想法，但他还是忍不住庆幸没有养一只无穷，莫名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打开电脑，从常听的音乐列表中选出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许巍的《旅行》、指南针的《爱着谁》、李健的《抚仙湖》、万晓利的《孤独鸟》、唐磊的《丁香花》，听到《抚仙湖》时，家里养的那只寻血猎犬阿尔忒尼斯用鼻子拱开门，跑了进来，趴在沙发前。许尚啬顺手捡起那本小说，扔到床边：“辛西娅，去。”阿尔忒尼斯很快将它捡了回来。把书又扔了几回后，坐起来，喝光水，把瓶子扔了出去，等阿尔忒尼斯把它捡回来后，从它嘴里拿过瓶子，握在手里，把书从沙发上拿到书桌上放好，下了楼，把空瓶扔进垃圾桶中，带着阿尔忒尼斯去游泳池游泳了。边丢球逗阿尔忒尼斯边说：“还好你是老妈养的，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道别，辛西娅。”

        耀宠光回到家，看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个西瓜，上面贴着便条——不宜多吃，吃一半留一半，剩下的一半别放冰箱里。抬头看了一眼冰箱，冰箱门上也贴着——饭在电饭煲里，菜在冰箱里，用微波炉热来吃。打开冰箱看了一眼，菜都用保鲜膜裹着，全是自己喜欢吃的，心想看来妈爸又得晚下班。往卧室走去，看见门上又贴着——你常穿的几件衣物已洗好，挂在晾衣杆上。揭下便条，又回到冰箱前，取下上面的，顺便把西瓜上的也拿掉，捏成一团扔垃圾桶中，背着书包洗了个脸，回卧室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洗了个澡，换上那套蓝色运动装，背靠着墙，坐在床上，左腿伸直，右腿曲起，戴上耳机，用手机播放flash的《miniizahia》。对未来他是有信心的，但对考试他并不狂热。向往大学，却也不那么向往。耀宠光觉得，现在的生活就是他最喜欢的生活，不必奋斗他就已经活得很满足，所以他也不知道继续深造是为了争取什么。高考前，学习普通的学生都会开始对未来产生迷茫感，但这种迷茫也莫名从耀宠光心里滋生并扎根。他从没想过要养一只有穷或无穷乃至穷奇，他对动物毛过敏，甚至灰尘。听了一会儿歌，把饭菜热来吃掉后，又把《miniizahia》听了十几遍，然后取下耳机，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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