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选手们·第三节

伊万只是笑。

        身边的幸灾乐祸的人群都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伸着长长的脖子四处寻找——他们也并不想找到什么，只是急需一些琐碎的动作来安慰长时间紧绷后乍然放松的神经。不少姑娘惊喜得哭了出来，蹩脚的脸妆划的横七竖八地尽是泪痕。男孩们兴奋地搓着手，像是一群跳脚的鸡。

        “伊万·布拉金斯基——如果来自俄罗斯的伊万·伊万洛维奇·布拉金斯基现在在现场，请立刻到广场中央的主席台上来。再次重复，人口号……”

        伊万看见自己的照片放大了被打在屏幕上，目光空洞，嘴角歪斜，几乎笑出声来。十九岁的冬妮娅挡在他的身前，不敢让人看到他的脸。十六岁的娜塔沙则愣愣地站着，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断地收紧，像是要捏断他的骨头。

        “……不要再笑了…万涅奇卡…我求求你……”

        冬妮娅苦苦地哀求着。她已经感觉到人群的视线在逐渐向自己的位置集聚。这让她感觉格外害怕。

        娜塔沙忽然抬起头，猛地照着冬妮娅的脸抽了一个耳光。看着对方眼睛里一下聚集起来的惊慌而委屈的泪水，她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拉住伊万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上了主席台。

        “我自愿报名。”

        主持人先是有些错愕地呆了一下，这让娜塔莎有些不耐烦。

        “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16岁。人口号764499620。我，自愿报名。”

        人群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娜塔莎仰头看向伊万，扯扯他的袖子。她觉得此时的伊万表情实在是太冷酷，她想安慰他，于是在脸上刻意地挂起了最无知最甜美的笑容。

        小姑娘清晰地听着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就仿佛自己的身体是一个空壳子，只有那一包鲜血在一下一下地震颤着，于是自己的眼睛、手指和脚趾也都在一下一下地震颤着。

        “娜塔什么也不怕——和哥哥在一起，娜塔什么也不怕。”

        伊万看着她灿烂的眼睛，捏着她冰凉的手指，心里忽然开始泛起一层薄薄的凉意。

        不要这样看着我。

        伊万出身于地道的农民家庭。他的父母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就双双死去，只留下他和小妹。这一对孤儿得不到什么疼惜，因为他父亲是喝酒喝死的，母亲则是因为偷别人的男人，被女主人叫了家弟生生打死的。

        他带着娜塔帮工、讨饭、或者偷钱，一连几年都挂着那屈辱的姓氏，低着头，弓着腰，走街串巷，什么都做过。后来，东边一家生不出男孩的农户要了他们。继父暴躁至极，喝醉了酒，就让继母、后姐和小妹跪在地上，他轮流去抽耳光、用脚踹，乐于去听冬妮娅挡在母亲和小妹前挨打时，发出的抽抽啼啼的呜咽。伊万的块头大，又是干活的劳力，他总还收敛点，不过是除了饿着，就是干活时用鞭子抽几下而已。

        后来，饥荒的一年，是伊万亲手用锄头砸死了继父。

        这成了一切的转机。仅仅在这之后三个月，拥有着清秀面容的娜塔莎就被一个热心社会福利事业的夫人选中，送到了自己在圣彼得堡的府上教养。娜塔莎的本家得到一点似有似无的照拂，即使养母死去，伊万和后姐冬妮娅还是在饥荒里活下来了。

        但娜塔莎不再相信任何人。凶狠的继父也好，身材肥胖的夫人也罢，小姑娘心里只有自己的亲哥哥一个人。只有伊万是她的亲人，只有伊万是她在这个虚伪而可恶的世界上唯一的保护神。有了伊万，娜塔莎就能忍受一切。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用现在这样灼热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高大的哥哥。那里面永远是完全的信任、纯粹的喜爱。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呢？

        你想要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保护不了你，我担不起你的期待——我也不想担负你的期待。一点也不想。

        伊万害怕了。

        他僵硬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娜塔莎驯服地贴在他的身边，颈子上围着的丝绸纱巾柔柔地磨着他的颈窝。小小的金色头颅，像是上帝的造物。

        时间慢慢地滚了过去，又有两个小个子灰着脸走了上来。不出意料，都是娜塔莎在圣彼得堡的同学。

        “现在重复东欧区域名单：伊万·布拉金斯基17岁，俄罗斯籍；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16岁白俄罗斯籍；菲力克斯·卢卡谢维奇18岁波兰籍；托里斯·罗利那提斯17岁立陶宛籍。十分钟后北欧区域选拔将开始。本台将会对赛事进行持续报道。”

        娜塔莎眨着眼睛，伊万只好远远地望开去。他越过乌秃的人群，盯着视线尽头的某个建筑物，忽然打了个冷颤。

        我活不到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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