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选手们·第四节

路上有一辆红色的小车开了过去，震的树叶瑟瑟发响。费里西安诺连忙扶住旁边的树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滑了下去。

        坐在树上并不好，并不像电影里写的那样好，想要两只手擦眼泪都不敢。

        可他发现自己爬下树去好像更可怕，于是还是悻悻地坐在这里了。好不容易确认了树枝不再摇晃，费里开始咬起笔头，尝试着接回自己断掉的情绪。

        他想要写一份遗书。

        这是自从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个可怕的大屏幕上以来，第一个让他感觉到清明、感觉到不那么绝望的念头。就像是有什么超越了自己意志的责任，什么崇高的意愿一下子被灌输到了这个小小的躯壳里一样，控制了他的思想，支配了他的恐惧。

        “我和哥哥，虽然没有因为病痛而死去，但我们着实是夭折了的。请您不要为我们的悲伤而悲伤——我们终究不过十七八岁，我们的人生还很短暂，我们只需要，解决我们的不甘心，解决我们的恐惧，就能坦然地面对死亡了。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可以从容地看清楚自己在朝着哪里走去。如果我们的哭泣，增添了您们的痛苦，那只会倍加彼此的伤心和愧疚。”

        “我也不知如何去面对安东尼奥哥哥。如果不是和我们认识，如果不是他对我们这么好，本来也不必连累他和我们一起去那个可怕的地方。我没有机会向叔叔阿姨道歉了。爸爸，我只能请您帮我和哥哥传达我们的歉意。真的对不起。”

        “但，我最无法想象，也完全不知如何解决的事，还是如何弥补我们离开的损失。明明我们马上就要成人了，就差一点点，可现在，您们的生身养育全都白费了，爷爷的关爱也全都白费了，也不会再有弟弟妹妹来照料您和母亲，再也没有小小的孩子陪伴不幸的爷爷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只能说对不起，我和哥哥一起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甚至在想，如果您们没有对我们这么好，或者我们再十倍百倍地任性刁滑，这件事情会不会就不这么令人绝望了。我不知道，再也没有再来一回的机会了。”

        “这样的事，不发生在我们身上，也总要发生在别人身上。是的，我们并不是人群里特殊的一部分，也没有什么权利来指使厄运之神样样都避开我们。这是公平的。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恐惧的。至少比那些四五岁、六七岁就不幸离世的孩子们，我们还多活了几年，多看了几年的阳光和音乐，如果这样想着，您想着，您深爱的孩子们仍然是怀着感激之情走向死亡的，是不是还会好受一点呢？请告诉我，虽然，我永远也听不到了。”

        不再有车经过，于是鸟儿的啁啾就开始一声一声在身边响起来，午后干燥的阳光慵慵地化在空气里，费里西安诺红色的背心被暖的温热，紧紧地贴在他的前胸。

        真正被抽取到的罗维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已经半天一夜，没有声响。弟弟想到这里，一下子就蓄了满眶的泪水。他仍然扒着树干不敢动。于是眼泪就清脆地掉落在纸上，鼓起扁扁的一个圆弧，把f字母漂亮的挑尾严严实实地糊了起来。

        “但是，妈妈，我真的还不想走，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要做。我还没有看到丽莎生小猫，我还想学会弹吉他，我还答应过给哥哥学校的成人礼扎个两层楼高的大花环。我本来还有那么多年可以过，我看到过世界上那么多好东西，本来都是有机会去尝试的，那其中，本来多多少少都是有东西属于我的。可我现在什么也体验不到了，什么也不能继续看了。我真的舍不得，我真的不甘心。我那么爱你们，爱我亲爱的哥哥，我也不能继续陪着你们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费里西安诺写不下去了，因为他开始大哭。他也不再压抑，放开喉咙大声哭喊起来。有叶子打在他的脸上，那香味生生的，和阳光一样干燥。

        手机突兀地震了一下。联系人的名字是路德维西。

        费里愕然。好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调出了新闻页面，上面是中欧区域的五个名字。他久久地盯着那些熟悉不过的字母组合，空空地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完全不知要怎么做了，手机终于从树上掉了下去，摔在地上的青草和泥土上。

        费里西安诺哭累了，他躺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又从闭合的眼皮里挤出几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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