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天.第二节

【上午8:301号区域】

        真的是罗德里赫，感谢上帝，真的是罗德里赫一个人。

        瓦修静悄悄地隐蔽在约有五十米外的一块岩石后，颇有耐心地观察了将近十五分钟。那个体面地叠着双腿、背靠着一块极大极显眼的梯状多孔海礁坐着的人影，在他监视的十五分钟之内，除了环视陆地、一遍遍擦拭眼镜、反复查看手表和身边的三座背包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可疑的举动。

        如果，仅仅是罗德里赫的话，他就可以不算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他决定拒绝联盟，是为了躲开那两个上尉的儿子和那个故作温驯的高壮女人，而罗德里赫，他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群体、一种类别的人。

        瓦修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的是，罗德里赫所享受着的所有优越的家庭背景，保护着他成为了一个完全纯粹的人。

        两个人从十岁开始做起同桌。从见到罗德里赫的第一天，这个人就从瓦修全部的人类认知之中独自占有了一个单元。他似乎比所有的同龄人都大了五岁，亲柔，聪慧，彬彬有礼。对所有他擅长或不擅长的功课或活动，罗德里赫都表现出一个不感兴趣的人恰到其分的参与，显得得体而游离，似乎人们的正常生活只是他用来消遣应付的一项运动、或一本小说。

        身边的大人都在议论，说他的家族近百年来还保留着政府废黜的贵族头衔和顺序继承权，说他们家至今还有祖上的三座庄园地产，说他旅居欧洲各地的父母持有资产的五年投资翻利就足以让他一辈子不用工作。消息传开之后，班上不是羡嫉就是敬畏，罗德里赫自感没趣，倒因此独来独往起来。

        瓦修是他在瑞士的第一个朋友和最好的朋友。因为在少年时代，他是罗德里赫身边唯一一个对他们的身世和经济背景落差发自内心地无动于衷的同伴。瓦修出身于中等收入的学术世家，他真心理解、赏识和珍惜罗德里赫纯净到不可思议的音乐狂热，甘愿主动帮助他隔开与那些从未接触过他的世界庸俗和低劣的部分，希望能长久地观赏这种昂贵而美丽的赤诚。当然，这些议论都是两位挚友分开之后，瓦修在孤独的成长历程中谨慎归纳后交给自己的研究结果。当时还是毛头小子的他只是知道，他喜欢他的世界，他想接近和融入那本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宇宙。

        他的审视在回忆的冲荡下不时失焦。但视野中的静默还是渐渐磨灭了瓦修的疑虑，强弩之末的体力也飞速侵蚀着他年轻的自尊心。

        瓦修反复说服自己，他一定明白是他连累了他们所有人，他因此不会对自己怀有敌意。他是可以信任的，他是值得信任的。

        他终于走了出来，远远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瓦修细细地观察着罗德里赫因惊讶而出现的一瞬的僵硬，随即就是显而易见的喜悦。他轻轻从礁石上跃下，迈着日耳曼民族典型的大步向他走了过来。瓦修站在原地没动，但更加安心了一些——罗德里赫不可能预料到出现在他身边的是他而不是他的队友，不过至少如自己所料，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离群而对自己表现出不满。

        他们两人对视了几秒，立刻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幸运，那样可怕的一天过去之后，我们竟然还能有活着彼此见面的机会。”罗德里赫，以他素来的那种矜持而深含热情的语气，低低地说着。

        瓦修强忍着拥抱结束后变本加厉地席卷全身的疲倦，不肯在他面前失了礼仪。

        “海德薇莉小姐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本以为，我会有机会参加你们的订婚礼。”

        “我想，我很快就可以重新陪在她身边了。这也许是这场不幸中唯一可以给我安慰的了，我的母亲和祖父，原本都不太喜欢她……”罗德里赫苍白地笑了笑，很快地转了话题：“我向你道歉，竟然只顾着拿自己的事情让你伤心。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很好……你受伤了么？”

        瓦修终于等到了这个话头，他拼命想多说几个字为自己的求助修饰些脸面。

        “完全没有，我很好，我很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补给的事情，不算非常从容……”

        罗德里赫立刻明白了好友的用意，他不愿让他尴尬很久，立刻去背包里取了一瓶尚未开封的水，和小半块主办方特质的补给饼干。瓦修再也顾不得任何体面了，他几乎像是临终的人从死神手里抢下自己额外的生命一样夺过了罗德里赫手里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流动的清水划过他的食道时，引起的轻轻的摩擦和舒展的感受，让他幸福得几乎悲伤起来。罗德里赫毫不介意地看着他吃下自己的补给，只是偶尔像还在等待什么一样向周围打量一圈。

        瓦修全心吞咽了将近两三分钟，才想起来身边罗德里赫的存在。

        “对不起，你的食物和水也不会很富裕吧。”

        “其实还好。因为一些你估计不愿意细听的原因，我们得到了南欧所有选手的背包。”罗德里赫一五一十地如实回答着：“后来小贝什米特带着一个意大利孩子走了，我们三个人用着六个人的东西。昨天晚上被伏击之后，基尔伯特丢下我去追凶手了，我在树林里迷了好几次路，将近天亮才找齐我们的背包。虽然武器被拿走了，还好食物、饮水和医药都留在我们身边。不过我们体力消耗很大，到现在我手里也只剩两瓶半的水，和一整块多出这么一点的饼干了。”

        “你放心吃吧，我早就说过，你实在支撑不住了就来找我们，多一些人应付起来容易一些。基尔伯特的一份虽然还应该给他留下，但把我那份平分，也够我们两个人不太受罪地活上一段时间了。”

        瓦修望着罗德里赫这一张表情克制的面容，目光不自觉地开始寻找起年幼时的那些亲切可爱的痕迹，十几年间的几爿记忆飞鸿一样掠过。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来连累你的……”

        “当然不是。”罗德里赫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体贴的微笑：“我一个人的时候，连1号的森林都走不出去。我相信，跟着你这样的老手，无论是寻找食物，寻找饮水，还是识别地形，都比我孤零零地被抛在这里，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瓦修沉默了。

        或许，和罗德组队，真的比自己孤零零地在这里，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真的是他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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