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长梦未央
纯粹的人在这世间往往会在世俗的沼泽里，渐渐被黑色的污泥淹没，活着最终变成了在臭泥巴里缓慢腐烂。1
可这渝州城对云念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摇篮，她的一生好似都被上天厚爱。
她本该死在雾隅，但偏偏就是被人救了出来，她本该陷入情障，但偏偏就是所爱奔她而来。
世俗的淤泥沼泽，面上的有唐青衍和张团儿给她摆平，面下的有江积玉斩人心污秽给她摆平。
这个人，当真是幸运的让人眼红。
许孤央在这三百年里，总是在深夜里头去想云念，那种嫉妒如藤蔓一般窜出狂长，把她的心牢牢锁住，痛心入骨。
她拽着司无镜不放，又巴巴跟着梁秋仪混，但她到底是成为不了云念，他们也终究不是江积玉和唐青衍。
她的心，总是藏着许多东西，黑得靓丽也白得晦暗。
她总是夜里去喝着梁秋仪酿的酒，将自己灌得不醒人事，入朦胧的梦里头，在无边的黑迹中等云念提着灯来到她面前。
那时，她会握着一柄弯刀，等云念向她走过来以后，她会毫不犹豫地刺进她的心口。
但她总是不提灯，也不会向许孤央走过来。
黑幕缝隙渗出来的光总是溅到她身上，让她如一朵出尘的白莲。
她会弯起嘴角，脸颊两边跟着微扬起来，眼睛里头都是无尽的温情，朱唇皓齿稍动，“未央。”
“你过来。”
又或是直接到许孤央面前，撩起她的额发，给她轻轻吹着伤口，柔声问：“疼不疼？”
疼。
疼得很。
疼得我连杀你都使不上劲。
你轻轻一吹，我就觉得我心底的污秽是那么的脏，那么的拿不出手，连扎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了，那些狂速蔓延至全身的恶意，总是能被你轻轻抚平。
我便是连个嫉妒，连个恨，也那么没骨气。
许孤央看着面前热腾腾的包子，到底还是忍不住想——
倘若云聚雪没有跑降仙台该多好，那样渝州城就不会丢了女儿，唐青衍就不会没了妹妹，张团儿就不会没了姐姐，柳家三人就不会没了姑娘。
她也不会没了菜包子。
云念给她的两年安稳，在五百年的七世苦劫里，短暂的不如蜉蝣。
倘若可以，她甚至想把这两年从岁月里刨出来，然后把它捏得不能再碎。
“不吃？”
冷冽的嗓音唤回了她的理智，幽暗的眸子缓缓变得清透，她眨眨眼，“谢谢阿渊。”
随后拿起了肉包，食不知味。
“今日十月廿二。”
明日便是十月廿三了，云聚雪的好梦，将结束于今日。
许孤央起身随意的擦干净嘴角的油脂，往司无镜脸上“吧唧”一口，便从那张凌乱的床铺上拿起粉色的外衫，给自己穿上。
打开了客栈的门，外面熙熙攘攘，声音噪人。
她转头看了一眼闭目静坐的司无镜，像个要出门玩耍的孩子一样，道：“我出去啦！”
随后便关上了门。
那个人，可不会叮嘱她一句“注意平安”。
她走出了客栈，往前走了几步，那个拐角落着许多鞭炮红纸，稀稀拉拉地躺在地上。
“渝州城做好吃的海棠糕嘞~”那个脖子上挂着白巾，手拿白绢的小贩在“棠糕铺”门前吆喝着。
许孤央又抬头看了眼天，灰蒙蒙的，明日午后，这里便会下起一场暴雪。
明日，那个人会给她带来一件粉色暖融融的锦衣，从这里经过，然后又回去，在之后，渝州城便没了她的踪迹。
她随意的轻哼小曲，到了那个暖洋洋的乞屋里，手上轻轻一勾，未央就被她鬼使神差地带了出来。
未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迈向许孤央，她的双腿有些发软，声音颤颤巍巍，“你干什么？”
许孤央没说话，只是甜甜地笑着，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似在逗弄孩童。
倏地，那只素手便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将未央如同一只鸭子一样提了起来，她双腿直蹬，双手不停地抓她，给手挠出了一条血痕。
许孤央还是笑着，但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无情。
“长梦未央？好梦一场？该醒了。”
这是未央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无数的镜光冰凌从她身上长出，她此时就像一个刺猬，而后“咔嚓咔嚓”的细声从她身上传出。
随后“哐当”一声，世上再也无乞童未央。
许孤央抚了抚衣袖，摇身一转，她便成了小小的未央，一举一动，皆如本人。
“未央，走了。”
屋内的五个乞儿已经走了出来，在远处唤着她。
许孤央眯了眯眼，开心道：“来了。”
——
云念揉了揉额角，疲惫地张开眼睛，接过了江积玉给她递来的湿巾，擦了擦脸，又坐到妆镜前阖上眼，然后由着江积玉给她伺候。
刚到门口的柳曲见到了这画面，又默默收回了那半只脚，回了院子幽怨地等乞儿过来。
大抵是将近两个月没近着云念身，她肚子里颇有怨念。
江积玉看在眼里，自然是心如明镜，但就是抱着云念不肯撒手。
他抬眸看了眼镜中佳人，恍然记起来今日当是十月廿二了，这忆冢，当结束了。
云念微微低着头打瞌睡，到底是江积玉太能折腾，她近来总是疲惫不堪，每每起来倒觉骨头散架。
感受到发丝的轻挽，她开口嘟囔了一下，“随便挽一个就好了。”
“好。”
江积玉便随意地将她半束发挽了个堕马髻，剩下半束批发以红绳扎紧，撩到了她右肩前。
若燕娘要是来看到了，定会想起云岫给云念打扮的情景。
江积玉轻轻唤道：“聚雪。”
“嗯。”云念恹恹地应了声，随后起身跟着江积玉出了去。
外边的天有些阴沉，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好似心里头的愁绪都如这阴云。
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要多想。
云念摇摇头，挥去愁云，转头见到江积玉垂眸沉思着什么，便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道，“只是在想，你喜欢什么东西。”
云念沉吟了会，“积玉给的什么东西都喜欢。”
江积玉眉梢轻抬，沓沓长声地问：“是吗？”
“当然是。”
“要剑吗？”
“不想学剑。”
“刀呢？”
“不想学刀。”
江积玉桃花眼半眯，带着些挑逗的意味，“什么东西都喜欢？”
云念无辜道：“你给我就要，就喜欢，但是不代表我想学呀！”
倒是钻了逻辑空子，把江积玉糊弄了。
江积玉含笑不答。
云念见那几个乞儿来了，便抬脚去教他们读书习字了，江积玉回殿也跟着闲情雅致起来。
云念照常数了一遍，是六个小脑壳，刚刚好。
于是，她便坐到一边给柳曲帮忙，磨个墨，递个纸打打杂，眼睛来回在那六个乞儿身上转。
一道红痕在她眼帘里头转瞬即逝，云念扫视了几圈，瞧了瞧顶着双丫髻的“未央”，便苦恼道：“未央，你过来。”
许孤央过去，站着不动定定看着她。
云念也没注意到她的不同，有些严肃道：“伸出手。”
许孤央无言，抬手。
那小手上映着几道红痕，但并不深，只是红得让人心惊。
“怎么又伤着了？”云念打开了药膏，又细细地抹上，一如既往，“疼不疼？”
许孤央不答。
云念也没在意，只当她不小心被猫儿抓到了，上好了之后便让她继续习字了。
大抵是夜里没睡好，她又沉沉地趴在石桌上睡了起来。
——
许孤央看了眼桌上的云念，那木上的桐花簌簌落到她身上，倒也是一副美景。
她抬头看到檐廊坐处摆着一件东西，过去看了眼。
是云念常拍手哼唱所用的手鼓铃。
圆眼鼓溜溜地转了一圈，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就这个吧。
不过，还得加些东西才好看。
她转身去翻了几根各色不同的缎带出来，其余五个乞儿发现了她，喝道：“你在干什么？”
“在给云姐姐装饰鼓铃。”她弱弱说道，摇了摇手上的东西。
于是，就变成了六个乞儿一同嚷嚷着绑什么颜色的缎带。
许孤央听着极其不悦，恨不得甩这几个小屁孩几鞭子，她面上纯良无害，动作却是十分强硬。
那手鼓铃被她牢牢握在手里，她随便看了眼，挑出一根白色的缎带给绑上。
好死不死的，那唐青衍和张团儿恰好来了。
他听着吵闹，不耐烦道：“吵什么呢！”
领头的乞儿便告诉了他，许孤央只好含恨把手鼓铃给他，眼里头装的是清泉。
心里头装的是如何把唐青衍千刀万剐。
张团儿瞧了瞧，抓起一根蓝色缎带，跟唐青衍道：“要这个。”
那手鼓铃上便有了两根缎带，一白一蓝。
唐青衍大咧咧地把手鼓铃往云念耳边拍，“起床了妹妹。”
云念含怨地掀起眼皮，撅着嘴巴，“唐青衍！”
张团儿火速溜进她怀里撒娇，“云姐姐你看，你的手鼓铃！”
云念把手鼓铃接了过来，瞧了眼，“只绑两根吗？”
“还有很多，你想绑几根就几根。”唐青衍手里抓着各色缎带晃悠。
云念掏出一条淡紫的缎带，想了一番，转身回去了殿里，往正在看书的江积玉怀里钻，把手鼓铃和缎带放到桌上，转头亲亲他的嘴角，“我要你给我绑上。”
“好。”江积玉搀着她的腰，让她坐好些，随后双手在她眼帘里边晃动。
一白一蓝一紫。
瞧得倒是让云念舒心了些，她拿起来又轻轻拍了拍。
江积玉抬手抓住了缎带尾，那里便多出了几个细小的镂空小球，方便她拍的顺手些。
云念假装没发现，拿着手鼓铃出去了。
唐青衍依然是一副大爷的样，张团儿也依然一副小厮的模样。
云念将手鼓铃放到桌边，“未央”钻进了她怀里头，说有些字不会。
她握住“未央”的小手，两人同拿着一支笔，写下“未央”两个字。
云念：“这是你的名字。”
许孤央：“未央是什么意思？”
云念想了一会，跟之前一样回答她，“长梦未央，长长久久的意思，没有尽头。”
“你会许我长梦未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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