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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手鼓铃


许孤央抬头看着云念,眼睛明澈,带着冀望。

        这只是一个幻境,你骗骗我也好。

        但云念到底是不会骗人的,她柔声道:“未央,这个世上每个人都会做梦。

        好梦是一时的,噩梦也是一时的,不管梦境再如何妙曼或是恐怖,我们都得醒过来。”

        她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怨愤,“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未央?”

        云念把手中的笔放好,对着她的眼睛,试图将心底的爱传递给她,“有了名字,未央才在这世上落了根。

        有了名字,才方便人家记住你,才方便人家把你记在心上,才好让人唤你。

        倘若没有名字,那我该叫未央什么呢?世上乞儿那么多,若我叫‘乞儿’,哪一个又是未央?”

        许孤央握起拳头,除了眼眶,全身发冷,冷得发抖。

        她颤颤巍巍的问,“你喜欢手鼓铃吗?”

        “喜欢啊。”云念笑道。

        她垂着头,让人看不见底下那双红眸,留下一句“喜欢就好”,便跑去了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她蹲下身,发着抖,就是没有眨眼泪流。

        她的第五世,就是一条流浪狗。

        云念把这条流浪狗捡了回来,洗去了她的污秽,并赐予姓名。

        那时,这只小狗狗天真的以为她是要许自己“长梦未央”。小狗狗很高兴,小狗狗把她当成了全世界。

        直到云念抛弃了一切离开了这渝州城,她又成了一条流浪狗。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一条有名字的流浪狗,一条名叫“未央”的流浪狗。

        不过可惜的是,世人并不在乎流浪狗的姓名,他们只会一时起兴喊她一声“乞儿”、“乞童”、“乞女”,等她转过头后,他们又会回以未央一个嘲谑的笑。

        除了云念,没有人在乎她的名字和伤口。

        他们六个,也终究变成了恶人,变成了当初那几个极恶的人贩。

        阳光太过短暂,破土的嫩芽,就此因无光而枯。

        心也因此堕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她孤注一掷,赌司无镜这颗冷心里面能放入她赤忱的爱,一腔孤勇入了七苦轮回,失败,大不了一个死字。

        许孤央没有死,但确实失败了。

        司无镜其实七世都没有来看她一眼,她在这五百年苦劫里面哭瞎了眼睛,也堪不破这爱是何物。

        大概是因为她心太小了,只装的下一两个人,死心眼的。

        倘若云念再多活几年,指不定,云念就教会了她什么是大爱,指不定,她第五世就能堪破爱了。

        但苍天就那么给她开了个玩笑。

        让她见了好的,只是为了让她堕入更深的黑暗里面。

        那天的沙城金砾簌簌如雪,她穿着露脐的红橙舞服,在台鼓上跳着胡旋,转到死,她也还在问。

        何为情爱。

        ——

        云念有些担忧地看着“未央”离去的背影,低头瞧了眼面前的纸张,喃喃道:“未央今日是怎么了?”

        “铃铃”声传入耳,柳曲已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边,手上拿着一根红缎带,给手鼓铃绑上。

        她抬起头,欣喜道:“红色好看,我再给你串一根。”

        云念笑着应下,随后却瞥见了柳曲手上的镜光,“咦?”

        柳曲抬头疑惑地看她一眼,“你怎么啦?”

        云念摇摇头,“你把手给我。”

        柳曲把手递给她,柳曲的骨架子稍大,手掌也比她的大了些,掌心约莫是常年给柳爷打下手,便多了几粒茧。

        她翻过手,便见到柳曲手背上黏着一块镜凌,那块镜凌就像原原本本长在此处的一样,跟肌肤连在一块,映出了她一双惊愕的眼。

        “你手是怎么了?”云念愕然道。

        柳曲挠挠头,不明所以道:“我手怎么了吗?”

        她紧紧握着柳曲的手,“你看不到吗?你手上的这块镜子。”

        柳曲把手收了回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蹙起了眉头,“没有呀,我手上哪有镜子。”

        话音刚落,唐青衍似是被张团儿伺候舒服了,站了起来,指使道:“行了,你去躺下,我也给你揉揉。”

        云念转头去看,唐青衍那张俊秀爽朗的脸上骇然也长着一块镜凌。

        她倏地站了起来,惹得所有人都侧目过来。

        张团儿关切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一边应着,一边看向张团儿。

        她朱红的衣裳上竟然也镶着一块镜凌。

        她站在这里,甚至都能通过那块镜子,看到自己颤抖的身子。

        她蓦然转身,往身后的方向冲去。

        “积玉!”她抖着声大喊。

        随后,她便被拥进了宽厚温暖的怀里,清新的雪松香扑入鼻尖,以往能安抚到她的味道,此时却了无用处。

        云念慌张地抬头,检查那张柔润的脸,没有镜凌出现,这很好。

        她又将江积玉当成油锅里的鱼一样,给他翻了个面,没有镜凌,这也很好。

        “怎么了?”江积玉柔声问道。

        云念此时眼眶盈着泪,声音有些哑,“他们身上,都长出了镜凌,为什么?忆冢要结束了吗?我明明还没有选武器。”

        江积玉抬手擦去她眼角的珠子,安抚道:“别急,我去看看。”

        待他们牵手出了殿内后,外边早已变了一副天地。

        每个人身上都长出了数尺的镜凌,但他们却对自己这副“万箭穿心”的模样毫无所觉,都在继续做着手中事。

        那株桐花木落下的,也不是花瓣,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镜,草木围圃也逐渐褪色,渐渐变得透明。

        “你方才是选了什么东西吗?”

        云念摇摇头,“我没有。”

        江积玉眉间拧出了个“川”字,“你可是喜欢什么?”

        云念彻悟,“未央,未央问我喜不喜欢手鼓铃。”

        “五百年前十月廿二,她可有问过你这问题?”

        “未曾!”

        两人齐齐动身跑向院内,云念从柳曲手中拿回了手鼓铃,江积玉此时也恰好点了人数,开口道:“少了她。”

        云念此时还有些莫名,“我这是,选定武器了?”

        随后,她举起手鼓铃拍了拍,又摇了摇。

        她到底还是没想过自己的武器是个手鼓铃的,这个东西素来只有哄孩子的时候才被用到。

        “倒也好,不用学刀枪剑戟。”江积玉一边说着,一边召出数只盈蝶,往四面八方飞去。

        无数的盈蝶从他指尖凝出,那边的唐青衍见到了,便“呜呼”了一声,颇有兴致地到了江积玉的面前,一身的镜凌长刺,惹得江积玉后退了小步。

        唐青衍不曾发觉自己的异样,开心又好奇道:“江积玉,你这是什么技能?倌楼里教琴棋书画,还教这些东西?”

        随后他又伸长脖子,往江积玉面前探了探,“妹婿,教教我呗?”

        云念看着唐青衍那副样子,心口发酸,没等她开口,一只盈蝶便回来了,扑簌几下翅膀,便消失不见。

        江积玉也无瑕顾及唐青衍了,转身搂住云念的腰,往盈蝶所告知的方向飞去。

        ——

        此时渝州城的屋顶檐角也如那些草木一样,渐渐变得透明,街巷的行人每个人身上都长着细长的镜凌。

        江积玉的束月剑已出鞘,盈月的光束追赶前面的那团黑雾,薄利的剑身将空中的暖风撕裂。

        那团黑雾凝出了一条锁鞭,毫不留情地往束月剑身上挥去,发出刺耳的“锵”声。

        束月剑被打的嗡嗡直响,似有委屈之意,后退回到江积玉手中。

        云念在江积玉怀里搂着他的脖颈,见此,捂嘴轻笑,“你这剑怎么那么娇气。”

        “大抵是有人心疼它,就会变得娇气了。”江积玉面不改色,紧盯眼前的黑雾,随后往黑雾挥去一道剑气。

        锐利的剑气从黑雾身边擦过,斩去了一缕黑雾,江积玉加速追上,“饮芳。”

        数把虚剑环身,随着他的动作接连斩出数道弯月。

        黑雾凝出一道巨大的屏障,有些吃力地抵挡住,随后手中的黑链转身一挥,连着空气也化为了薄刃,向他们两个刺去。

        巨大的御界在他们身前展开,哄响声不断。

        “我飞行术应当会了,你放我下来,我可以。”云念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期盼地看着他。

        江积玉此时下颌紧绷着,将她放下,见她确实能平稳于空了,才提剑赶去,“跟紧我。”

        云念点头,胸前的那缕被红丝带绑着的发,此时已穿过腋下,在身后飘打。

        蓦地,一柄尖刀从她左臂划过,割出一条血痕,鲜血缓慢地渗出。

        她转头向下看去,只见无数柄尖刀泛着寒光向她刺来。

        云念紧咬牙关,握紧手中的手鼓铃,纤手重重地往鼓面一拍。

        “咚——”

        巨大的荡水波纹从鼓面泛开来,那些尖刀如同遇到了巨大的水啸,被淹没了,淅淅从空坠落。

        而此时,幻境中的所有,都变成了镜凌。

        这是一个巨大的冰镜锥窟。

        随后,它们都“哐当”碎裂,化为齑粉,化为星零,化为夜莹。

        ——

        世间孩童呱呱坠地,他们张开眼的第一眼,多半是见着自己的亲人。

        随后,呜哇流泪大哭。

        不知道是喜而泣极,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多彩俗世;还是悲伤缀泣,痛哭自己来到了这个炼狱之地。

        可已经降生了,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懵懵懂懂地拽着父母衣襟,然后嚎嚎大哭。

        孩童总是会对着眼前能发出声音的物什笑。

        是以,世上就有了拨浪鼓、摇沙锤、手鼓铃这些哄孩子的东西。

        手鼓铃,便是云岫和莫宿秋给云念的第一个赠礼。

        那个手鼓铃是云岫所制,但总是莫宿秋在用。

        约莫是莫宿秋不似云岫那般温和的原因,她总是飒飒地让人有些不敢靠近,经常把云念吓得泪汪汪。

        莫宿秋笨拙地拿着手鼓铃在她眼前拍,一身的锐利此时被鼓铃声弱化了。

        云念这才敢爬过去,软软糯糯说出了人世间第一句话,“娘亲。”

        至此,莫宿秋拍手鼓铃拍得更欢畅了。

        说是此物能哄孩子开心,其实也把为人父母的哄开心了。

        后来,云念见到了江积玉。

        她知道自己当死的,但却在江积玉怀里活了下来。

        她张开眼所见的第一眼,便是一双透着哀默的眸子,那里面装着孤寂。

        在江积玉留下来照顾她的那段时间里,她曾问过这位仙君,“你为什么不开心?”

        那位仙君沉吟了一会,笑道:“许是心疼这渺小的命。”

        她若有所觉,问道:“你救过很多人吗?”

        “也许吧。”

        “那你一定心疼了许多次,难怪不开心。”

        江积玉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威胁道:“再说今夜就不给你碳火。”

        到了江积玉要走的时候,他拒绝了云念的金银。

        云念只好闷着脑袋,把云岫给自己做的手鼓铃赠给了江积玉。

        那句“你拍一拍它,你摇一摇它,就会开心了,我娘也是这样的”,话到嘴边,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她围着江积玉早上给她围的绒围脖,站在云府的大门前,看着月色的背影远去,心底默默道:拍拍手鼓铃,就会开心了。

        后来江积玉把手鼓铃还给了她。

        她面上拿去哄那六个乞儿,实际上是在哄自己。

        手鼓铃也好,拨浪鼓也罢,幼时总能哄孩童玩笑,而大了,它怎么晃动,发出愉悦的声响,也没能哄得眼前人弯起嘴角。

        它连个假笑也哄不出来了。

        周围的幻境已在分崩碎裂,云念轻轻地摸着手鼓铃,又摸着那四条缎带。

        一白一蓝,一紫一红。

        那团黑雾已趁机逃走,江积玉也回到了她面前。

        她泪眼婆娑窝在江积玉怀里哭。

        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忆冢”。

        因为旧忆它就是个坟头,坟头里面放着记忆的棺。

        棺里头放着忆主所有的过往,她要从过往里头拿出自己的遗物。

        然后给旧忆合上棺盖,再把往事碎片当成尘土,一铲一铲埋了这个棺椁。

        她甚至还要挤出泪来,当做祭奠花圈,给自己悼念。

        拿着遗物走。

        往后,不要回首。

        不要回首看天晋年四三,出去,去看咸元年九。

        悲也好,喜也罢,往前走,不回首便极佳。

        人的一生,最爱回头,也最忌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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