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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阳和启蛰


“岁枯恨意,颦笑芳华。位卑不忘风,来世依然不羡花。”

        林岚诵声悠悠地在白霜屋里回荡,白霜同他说林霖如今是待嫁之身不好外出,让他多来陪陪姐姐,于是他便麻利地揣书过来了。

        只是面前的林霖眉梢未有一点一滴的喜色,反而蹙起来将愁绪堆积成山。

        婚期已近在眼前,那唐府逮着个人以后能好好伺候唐寻,自然是急不可待地想迎她进门。

        但林霖根本不想嫁,她对男子的恐惧已牢牢烙在心底,完全不愿让自己落得跟母亲一样的下场。

        若她成为男子的附庸,被那些冠冕堂皇的“为女子之道”套上鼻环,那她这些年偷偷摸摸读书习字,努力活着,试图从泥坑里爬出去的意义何在?

        她不明白,白霜明白这城里的悲剧,为何还要把她推入火坑,难道这些年白霜真的只是把她当成物件么?

        她凄笑一声,看向面前翻书的林岚,又把头埋在臂弯,“阿岚,若你往后喜欢一个女子,你会如何?”

        林岚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这样问,但还是直言回道:“自然是爱护她,护着她!”

        “错了。”林霖直截道,“你当尊重她。”

        “可这世间不都是男子当护着女子么?”林霖喃喃着,不知道自己说得哪错了。

        “世人都觉得当如此,那便理应如此吗?男子护女子,此为君子之礼。男子当护女子,此为自命高位者对他所认定的弱者的轻视。

        打着保护的理由将其圈养在内,是在无声的收缴着女子的武器,无声的轻蔑她们力量的弱小。”林霖顿了一会,又继续道,“若你真心心悦一个女子,当予以她尊重,她当与你并肩同行共赴苦难。

        不要一前一后,不要留给她一个宽厚的背影,也许最开始她会对你的背影感到心安,可久了她会变得越来越弱小,轻轻一捻便碎,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

        你所谓的保护,于她而言是鸩毒。你经历风雨岁月沉淀下来,你好似越来越好,可她却越来越像一块满是裂痕的玻璃。

        你得好好想想,你最初喜欢的是这块裂痕玻璃吗?是什么造就了她的苦难?是太多看似正确的尊重。

        你尊重她天生的力弱,便替她遮风挡雨,这可不叫尊重,这叫轻视,你那是打心底就觉得她撑不起天。

        若尊重她,便让她也替你遮挡几回风雨,你也无需作何,拿块汗巾替她擦去累汗即可,那种护人的成就感,女子也是有的。”

        林岚素来听她的话,此时也一板正经将她的话铭记于心,甚至还簌簌地白纸黑字记下。

        他也怕,怕成为不了林霖所想的样子,怕自己也满手鲜血罪孽,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林望。

        “世间女子总如蒿草,微小又顽强,她们岁岁不息,盛放最为瑰华的绿——”她们存活于世,总是带着希望,因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没等林霖继续说完,那门便开了,数几个女子端着婚服华冠置放在空旷处。

        两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这些人进进出出,等她们放完离开后,白霜手上拿着长烟斗,那斗上红缎烟袋随着脚步微晃。

        她进来对着林岚挑挑眉,“试婚服,你下去。”

        林岚瘪瘪嘴,不甘不愿地把书揣进兜溜了出去,但却在门外的厅堂长长地逗留,倚着栏杆看向堂中来来往往的人潮。

        幼时见到的光膀大汉,现在的身形已经像一颗泄了气的球一样,他冷笑一声。

        又见一个女子小心地摸索进来,却还是免不了被那人揩了把油。

        林岚十分痛心地从兜里摸出一个铜板,挥胳膊转了好几圈用尽了力,“嗖”地砸去那老不死汉子身上,然后光速后退躲至角落。

        他的耳朵紧贴着木檐,便多多少少听到了屋里的话语。

        白霜悠悠问道:“真不想嫁?”

        “我说了,我不嫁。”

        白霜又劝道:“他就一个痴儿,跟林望不一样,不打人的,等高堂灯灭了,以后你也快活。”

        林岚听着心里猛地一坠。

        林霖不曾跟她说过唐府情况,于他而言那唐府满是金子,他姐姐嫁进去就不用再遭受困苦了。

        “白霜,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把你当人,你把我当物件吗!”林霖厉声怒道。

        白霜有些苦恼道:“不想跟他成亲啊?那要不然你先跟我一同三叩九拜,这样你跟他以后的成亲礼也就做不得数了。”

        林岚呼吸一滞,霎时方寸大乱,耳边又传来堂下那些男子的戏酒笑声,似在讥笑着他。

        那白霜的俏声萦绕在他耳畔,她说的漫不经心,好像是随口所说。

        可林霖平常最是识得人眼色,他听见了那不经意的话里夹着的情真。

        只可惜那情真太少了,不足以让她放弃她的恨。

        爱意来的太迟,救赎来的太晚。

        那堂下传来高呼声,林岚听不到姐姐回了什么,只听到自己为这对女子辩解着:她们见惯了多少男子,心里堆积了多少失望,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便是他自己,生来就沾染罪孽,他是以他阿娘的死换来的生,以他姐姐的德换来的命。

        他有时候看着林霖,无比的希望她不喜欢自己,这种喜欢无关风花雪月,只关血脉亲缘。

        林霖若是放弃对他的救赎,也许她会过得更好些,也许她早就能脱离这座牢笼。

        可如今没有时间让他懊悔无及。

        等到白霜吟吟从里面出来,他将白霜拽去了外处,咬牙切齿道:“我姐姐说了不嫁,你究竟想干什么?”

        “三日后便是大婚,等他们拜了礼,你姐姐房中静坐时,你就带她走,府外会有车马接应。”白霜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冷静地吩咐道。

        “既然要她走,那你为什么要逼她嫁?”林岚不理解她的做法。

        可白霜却是甩开他的手,只留下一句“你不会懂的”便快步离开。

        又是他林岚不懂的悲,他看着摇曳风姿离开又溺于拉脏人海里的白霜。

        好像远远的听到了洪钟敲响,眼前光影迷离紊乱,他莫名的流着泪又恍而晤会——

        两性之间的鸿沟,原来是那么大,大到参天的亲缘情爱也无法填补这个巨窟窿。

        面对她的苦痛,他只能隔岸观火,感受那片灼灼烈火烧得他的泪水灰飞烟灭。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原是如此。

        那书上所言的各种道理,那典中之字,最美的总伴“女”旁,罪恶劣的字眼,亦伴“女”旁。

        他知晓桩桩件件不易,却终究不如自己亲自看一眼悟得透彻。

        ——

        及大婚当日,天上乌云密布,而酒馆却是上上下下满目的红,他的姐姐是最艳一抹。

        白霜给她涂上了与她自己同色的红胭脂,林霖眼未抹红,却更似朱,“白霜,你不能这么对我。”

        白霜微不可查地眨了下眼,给她着上一只金翠耳璫。

        林岚也沉默地站在她另一身侧,给她戴上另一只耳璫。

        他心道:很快就好,很快就能离开了,姐姐你再等等。

        但林霖没有等,待将迈入花轿时,她倏地转身拉着林岚跑。

        在这条黑白交织的大街上狂速奔着,红盖头卷于空中又坠落,然后被无数人踩踏。

        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他和姐姐两个人了,所有的喧嚣繁华都离他们很远很远。

        如果他们不生于此城,而是生于原野,他的姐姐此刻应当还在骑着骏马在高声歌唱天地苍茫。

        “抓住她!赏一锭黄金!”身后传来飘飘吼声。

        那些困苦之人霎时化身为奈河桥下的厉鬼,撕扯她翩翩飞舞的衣角。

        头上的金冠被她丢落在地,又有无数人弯腰哄抢,她一边拉着林岚跑,一边丢着东西哭着说:“阿岚,走,我们走!”

        她幼时为了照顾林岚偷鸡摸狗事做了不少,一身逃跑功夫一流。

        那些人用力拽住她鲜红嫁衣的一角,却也拦不住她的脚步。

        裂帛声嘶啦嘶啦响着。

        林岚呆呆地看着那红色一片一片地从她身上褪去,最后只留涓白的里衣,朱红胭脂乱七八糟涂在脸上。

        她好像一个死人,脸上涂着入殓妆。

        “不是的!”林岚想开口说姐姐你再等一会,眼前却刹出了孩童。

        两人闪躲不急,一时齐齐摔倒在地。

        他看到无数的恶鬼缠于她身,连带着自己的眼眸也被黑色浸染,无所光亮。

        他看到一个名唤林霖的死者,白衣高堂上,对着白霜三叩九拜,公鸡在她身边高亢。

        周围人笑得喜庆,像在庆祝他姐姐该死一样。

        红鞭和唢呐啦啦响着给她的姐姐造了一个巨大的棺椁,八尺红绸红花绑于棺上,锁住了她的一生。

        华丽红木贴花门合上,给他的姐姐立了墓碑——唐霖。

        可她叫林霖啊!

        他们喧笑欺负死人不会还嘴,就此剥了她的姓氏,冠以夫姓。

        他站不直一双腿,握不紧一双筷,咽不下一口山珍。

        “很快就走了,很快就走了。以后天地广阔,他们可以去渝州城平平凡凡看日升日落,可以去淮州城于小舟中看梅雨点点融化,也可以去独苏城看永恒的落枫。苦难终有尽头,明日的霞光终将照在姐姐身上。那如茵的绿草,终会长成参天巨树。”林岚这样想着,吃下了一碗泪拌饭。

        他翻窗钻入新房,拉着林霖跳窗而走,林霖好像失了魂,茫然地跟着他离开。

        等到天上盖顶的乌云散去些许,她才恍然初醒一般,问道:“白霜呢?”

        ——

        白霜顶上的艳色牡丹又大又亮,她对着唐平嫣然笑着,美丽的毒蛇游走在宴桌上喷着毒液。

        唐平端着酒道:“久闻萧娘子酒馆的酒醇香盛名,不知此酒唤什么名?”

        白霜轻轻眯眼,她素来懒得给酒起名,但眼下“鱼儿”问了,那她自然得给个答案,她缓缓道:“霖草、酒~”

        随后,她纤长素手轻撩锁骨,又勾了勾手指向一个暗角,眼中泛着潋滟波光,随后起身离开。

        唐平放下酒樽,呼出一口浊气,抑着身体躁动,起身对身边妇人道:“我离开会。”

        那地无人,却也偶有人笑语经过,白霜柔柔靠在他膛前,勾人地带着他走到更为僻静之地。

        眼见唐平那张脸要压下来,她遽然掏出袖中的匕首,狠狠插进唐平心口,又死死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口鼻。

        她淡淡地掏出手绢拭净随后收好,没走出几步便脚步虚浮瘫倒在一男子胸前。

        这是一场红色的狩宴。

        直至几次酒菜换上又撤下,众人看着这越来越少的人感觉有些许不对。

        “新娘子跑啦!!!”一个婆婆于宴上高呼。

        随即又是一人跑来痛声道:“唐、唐家主死了,还有,还有方、段何等数几家……家主,他们都死了!!!”

        彼时,白霜正在用暗红的绢拭去匕首上的血迹,但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连带着手、脖子和媚脸都沾着片片干涸的血,红得与顶上的那朵牡丹莫名相衬。

        她蓦然转身冷冷地看着身后的众人,他们脸上都印着仓皇失措和深恶痛恨。

        “你这个毒妇!”

        “你不得好死!”

        “你当下地狱!”

        “……”

        无数的谩骂蔓延开,但她早已炼就出一颗铁石的心,甚至还能轻轻捂嘴娇笑起来。

        笑得像她八岁时在雀都树屋上看到的卷山桃花雨,肆意洋洋洒洒,无拘无束。

        众人都惶恐地看向她高举起来的红匕首,那匕首在乌光之下也泛着凌人的煞气。

        为防她继续屠杀造孽,护卫都倾巢而出,四面八方提刀杀来。

        然,没等他们的刀戳入她腹,白霜早已选择了更为惨烈的方式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她素来心如蛇蝎铁石心肠,对自己亦然,林霖已是她最后的一点心软。

        罪恶的胭脂匕首刺喉而过,嫩白的鹅颈喷出一道血柱。

        一片凉白的霜花融化在和光之下。

        阳禾启蛰。

        阳和启蛰。

        当世间风起万籁俱寂,有人愿意停下自己喋喋不休的劣语,可愿听那遍野绿草的夙夙细语时,可给她们开口可倾听到她们诉求时……

        倾盖的黑幕陡然乍出数缕、万缕乃至让天地豁然明净的天光时……

        那才是真正的阳和启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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