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鸡犬升“天”
俗语有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这话放到林岚这只“鸡犬”身上来讲却无比的讽刺，纵然他喜金银珠宝喜富贵，可这也不当是以林霖的一生来换。
他偷偷的换了白霜的灰骨，抱了出来，交给林霖的还有一封车马上的书信。
林霖盛服华衫坐在屋中，正抬手给她那痴傻夫婿喂饭。
至于那灰骨和书信则被她存于角落中，因为她尚不敢看。
那个酒馆落到了她手里，却又被唐府无情掠去，没了唐平，他们便只好另寻谋路。
林岚看向那无名酒馆被挂上“唐家酒馆”的牌匾，又听见了许多人喊他林公子。
他转身看向对面的人潮，破烂砖灰檐瓦的泥屋，人人衣衫褴褛破落，他曾经也是其中一个。
他嗤笑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是这样的，只要跟钱银沾上了关系，活生生的人也可以直接变成鬼的。
脊骨背粱，原来是那么废物的东西，高位者轻轻一踩便能轻易碎裂化为齑粉，人性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笑话。
你是人是鬼，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
他们有得是掠夺来的血滴银票，让人跪下务工，让鬼匍匐脚下，那些工钱于下跪之人而言脏不脏不重要，能用即可。
许是一度的世俗欺压，他们连着德行底线也跟着下调了。
他看到无数人涌入酒馆品那醇香盛名的霖草酒，倾尽家财只为一醉。
活着太苦，苦得做不完一场美梦。
醉了太甜，甜得什么都有，温香软玉在怀中，良酒美馔在眼前，连着冷掉的心肺也甜得热辣起来。
他坐在了顶楼最高位，对着满堂宾客，笑意连连。
白霜，你数次坐于此位，又是带着什么样的想法？
可她已经黄土一杯，给不了他答案。
夜里褪去华袍子，他对镜照看，他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可他笑得再也不如少年模样。
面见了姐姐和白霜的喜丧，他再也没开心的笑过。
他做了一年的大梦，梦里悲喜交织，日日剜心。
直至一声婴儿啼哭扎破寂日，
“是个小公子！”
“不错，我唐家终于有后了。”
“恭喜老夫人！”
“……”
他冲进去，那些嘈杂的道喜声离他远去，婴啼声音越来越近。
红白交织于床榻，眼前的场景又和大婚那日相重叠起来。
可林霖不再像大婚那日鲜活了，她像是睡着了一样，轻轻的阖着眼睛。
林岚不知道。
这个生命诞生得是如此惨痛，他们究竟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她的声音像碎掉的柔布，“那封信，说了什么？”
林岚手忙脚乱抹着泪，慌慌张张地从角落里抱出了那骨灰盒，翻出了那封书信。
他看了几眼，红着眼眶给她颤颤地念——
「林霖：
相见折辱，是我负你。相识凌辱，是我负你。
今生坠入地狱，恨意填心，我早已成为此城的一员，我与罪同谋，我也是乌合之众，我罪当万死。
若有来生，我负你的都一一偿还。
我愿生为男子，但心机城府亦要如今生般发挥得淋漓尽致，山川河泊我要打下。
我要赠你金冠珠琉帝王冕。
女子枷锁你尽管卸，若有怨，道道封建锁链可加于我身。
我甘愿。
愿你来生勿做易折草，你要做参天倾盖的巨树，让世间所有生灵皆能听见你的叶子簌响，树下庇如茵的遍野绿草。
我不求其他，只求我可歇于树下长眠。
此车马通往雀都，天下桃花所归处。若你见得一人白发长须灰白粗布，枯手牵一黄狗道上溜，那许是我阿爷。
请以告知：阿霜忙于游历，贪恋红尘，过些日子便归家。
敬谢。」
林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了气息的，他抱着襁褓里的孩童突然间很疲惫，仿佛被压了一座山。
那些人进来，个个笑语阑珊，他们怎么笑得出来？
“来，把孩子给我抱。”唐老夫人道。
林岚抱着啼哭的婴孩，看向她那张褶皱斑白的笑脸，“哈”了一声。
随后，皱着眉头又“哈哈”了几声。
笑得大声又僵硬，那些人听见了也跟着笑。
林岚听见自己魂里的碎裂声，他又蓦然地变成了疯子，抱着婴孩狂逃出去，癫狂跑在街上，哈哈大笑着向那些人介绍，“我侄子，我侄子，哈哈哈……”
他的笑声如秋风，将天下的绿草洗劫一空，只留遍地枯黄。
他有什么东西，遗留在了秋天荒野里。
金秋飒飒，他收获了无数的道喜。
那唐府家丁狂追在他身后，却怎么也没把那刚出世的小公子从他怀里夺回来。
他给其取名叫颓山。
他学着林霖照顾他一样，他也好生照顾唐颓山，然而这个照顾到唐颓山开眼的第一日便戛然而止。
他颠颠狂狂地抢，却再也抢不回来。
这个小公子未来命途如何，他这个舅舅就此无从干涉了，便是堕入地狱他也救不了。
因为他本就成了个恶鬼了。
林岚又抱着林霖和白霜的骨灰盒，还有那封书信到了贫苦的启蛰城随意地抓了个人。
他眉开眼笑，对着面前被吓得屁滚尿流邋邋遢遢的男子道：“叫什么名字？”
“云、云卫。”
“抱着这两个骨灰盒去雀都，替我安葬了。”他又阴恻恻道，“不然你这妻儿老小，可就不好说了……”
云卫胆战心惊地接过那些东西，翻见了车马银钱费，老老实实地道：“是、是，一定给您办到！”
他抬起头，秋风过耳低声诉，往事轻盈语——
“要不然你先跟我三叩九拜？”
“算了，我脏得很。”
“评价一个女子是否肮脏怎能以躯体来评判！”
“林霖，你喜欢我的。我先和你拜高堂，往后谁娶你都不作数了，这样我们也算求得个良缘，你就当三日后的大婚是演一出戏好不好？”
“可我的喜欢，在你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工具。”
“我随了你的愿，我随你。若有来生，你我勿复相见！”
“天下女子所求不过情爱圆满，我也遂了你的愿。”
“晨露白霜覆霖草，日昇霜融时，缬草沐光长。”
“林霖，你我之间，也就这光即洒下我将化的一瞬了。”
——
这个唐家小公子，有个疯癫的舅舅叫林岚。
那林岚日日夜夜饮酒醉生梦死，他邋邋遢遢地游荡在大街上笑得跟唐寻一样痴傻。
夜里也还在街上狂呼嚎叫笑哈哈，他见到了一个黑衣长袍人尾随一个弱小的孩童。
林岚咕溜溜地灌几口酒，脚步乱糟糟地向他跑上去，勾上了那个男人的肩膀，端起酒坛子往他脸上泼，他快意道：“啊，喝酒，来陪我喝酒。”
司无镜被这突如其来的疯子整得一愣，没等他回过神那酒就泼了他一脸，酒渍入喉下肚后，他长睫轻颤抖落几颗水珠。
随后，他跟林岚一样发起了疯，抬手跟他勾肩搭背，冷冽的嗓音带着醉意，“给我一坛。”
林岚扒下他的兜帽，见着一张孤冷如雪的脸，心道：这卖了得多少钱啊？还那么容易醉的。
但他还是装疯卖傻给他递了一坛，司无镜一沾酒就是个傻子，把自己灌得叫一个“天昏地暗”。
林岚在阳禾启蛰城就没见过这样的人，“你刚刚干嘛呢？”
“我？”司无镜净脸上浮着一层胭脂红，“我在跟一个人。”
“抓小孩去卖？”
司无镜老实摇摇头，“不是。是一个愿意为我堕入苦难的姑娘，她想飞升与我长长久久。”
他又蹙眉道：“但她心中装不下万物至情，注定飞升无果。”
林岚“嘿哟”一声。
到底是没想到，他半夜三更不睡觉，发疯往街上嚎，就想折磨这富贵人家睡不着觉，结果好运当头一棒，他还能捡个神仙？
他问道：“你是神仙啊？来给我表演一下，不然我不信。”
“怎么证明？”
“把唐府的人都杀了。”林岚漫不经心道，又补充了一下，“唐寻唐颓山倒不用。”
司无镜点头那嘴角的酒滴滑下来，他随意用地袖口擦了擦，道，“可以。”
林岚听着一惊，眯起眼，“仙者可乱杀无辜？”
“我是仙也是鬼，仙律也只讲庇护凡人，又不曾言不可杀凡人。”
“鬼是什么意思？你刚刚说的飞升又是什么？”
许是司无镜喝了太多酒的原因，他到底不像平常那般孤傲不群，反而格外好说话，他道：“人死后会变成鬼，怨念深重变厉鬼。鬼入七苦轮回堪七情可飞升为仙。”
林岚问道：“那你有没有见到叫白霜活着林霖的鬼？”
司无镜长呼出一口酒气，“没有，许是入轮回了吧。这阳禾启蛰二城没什么鬼。”
这阳禾启蛰二城结怨深重，怎会没什么鬼？又怎会没几只厉鬼？
林岚无趣地啧了声，全当面前这骗子醉了圆不过谎，开口飒道：“喝了我的酒，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司无镜凝眸看了他一瞬，打了个酒嗝，“你也是要飞升的人，真可惜，喜魄已碎，今生死后你就是真死了，魂飞魄散。”
随后，他又一脸正气凛然道：“既然你是我兄弟，那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没等林岚回过神来品他话里的玄机，那人就在他眼前骤然消失，空中只留几朵蓝色幽火的残影。
林岚一惊。
这还真是个仙人，捡了个大便宜。
他慢悠悠地一酒一步往唐府走，衣襟湿得一拧就能渗水，抬手“吱呀”一声，推开唐府大门，只见尸横遍野。
他露出笑。
那脸上的笑跟林霖死时，那些人脸上挂的笑一模一样。
林霖死时，他们笑得出来。
现在他们死了，林岚也笑得出来。
“好啊！”他快步上去跟司无镜勾肩搭背，又想起了什么，“你刚刚说这阳禾启蛰二城没什么鬼？是直接入地府转世了？那他们死的也太便宜了！”
他认认真真地抬起酒坛，往司无镜嘴里灌，生怕这人酒醒了来找他算账，“好哥哥，你帮帮我，别让这堆人入轮回，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司无镜被灌得醉醺醺，脚步虚浮紊乱，手中的雪枪好像跟他一样酩酊大醉，让他杀人都比平常慢了许多。
他点点头，扶了下额头，好似对这新收小弟的要求颇有些头疼，无奈说道：“行吧。”
雪枪在他手中往地上一杵，整个地面都发出微微的抖动，随后，幽蓝的光亮在地砖缝隙直直射出，一道暗蓝的结界笼罩了整个唐府。
林岚觑了一眼他，又抬头看向天幕中的那个椭圆鬼火符号。
不得不说，此等力量他也想要。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想做这人外人，把那群肮脏杂碎践踏在脚下，以牙还牙，不过分吧？
不过是草菅人命罢了，他若爬上了顶端，定要让那些人加倍偿还。
这个仙君，他是要利用到底了。
他终将变成了林霖最不想看到的模样，他的良心早已随着林霖今世的死泯灭了。
而在这往后的八百年，他便是有通天之能，能上天入地，却独独不敢做一件事——
他不敢化出盈蝶寻林霖的转生。
他只敢在其他人身上模模糊糊地寻着林霖的影子。
那思念比酒浓，偶尔会让他醉意上头的喊一声“姐姐”。
“我也想当神仙。”他求道，“有没有办法让我飞升？我以后和你相依为命，你我就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了，你若下地狱，我绝不会独活！”
司无镜伶仃万年，最怕就是遇到这种浓烈的情谊，若是平常他定然会对林岚跟对许孤央一样退避三尺，但此刻酒事误人，暴露出了他心底最真挚的想法。
他咧嘴笑道：“好啊！我叫赴渊，奔赴深渊的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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