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识庐山面
再次回到阔别七年之久的江南侯府时，已是夕暮昏晚。阴云密布的天际将最后一道光辉掩盖，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电闪雷鸣斜吹而落。黑夜，已然降临。
“郎主，女君，小心地滑。”早已在府门等候多时的管事披起蓑衣一手打着黯弱的灯笼，一手撑起油纸伞，小心将马车上的三人接下。
为首的江南侯站在府檐下拂去袖边沾染的雨珠，眼神飘向落在后面的马车，低声道：“夫人，你和阿玉先回屋歇着，小心着凉。今晨出门风大了些，阿闲又颠簸了一整日，怕过了热气，我去她院里瞧瞧。”
顺着江南侯的目光望去，串落成珠的雨帘后一素衫素髻妇人独坐在马车上，怀中正抱着熟睡的幼童。管事赶忙挥手让人再撑起油纸伞，备上手炉踏着雨水去迎下马车。
江南侯夫人看着他望向她处的眼，低低应了声：“好。”
陈贵玉见状拉住侯夫人的手，歪倒在她肩上道：“阿娘，我害怕。今晚又打雷又下雨的，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侯夫人点了点她的鼻子，露出点点笑容：“多大了还不害臊。”
陈贵玉扯着侯夫人的衣袖不撒手，撒娇道：“好不好嘛？”
“好。”
“……”
“熄了灯，都下去吧。”
“诺。”
随着灯火俱灭，小小的盈掬院变得漆黑一片。不过，她一点都不怕。她靠在侯夫人怀里，一点一滴地回忆着从前，回忆着那些逝去的美好。八岁之前，她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盈掬院中度过，陪伴她的只有侯夫人，侯夫人教她写字作画，教她弹奏凤首箜篌，教她原本作为皇女应会的一切。
“阿玉，怎得哭了？可是有人欺负你？”在黑暗中侯夫人虽目不能视，但她能清晰地感知爱女的一举一动。
“阿娘，我昨晚做了个噩梦。”陈贵玉努力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道：“梦见还有半年大乾就覆灭了，而你，阿耶，七姊，阿弟，我们陈家都……不在了。”
侯夫人抱着她的手更紧了，连声安慰：“梦都是相反的，傻孩子不要自己吓自己，你好端端的，陈家也不会有事。”
还没等她说话，侯夫人似乎想起什么，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又道：“这些话你说给阿娘听便罢，千万别告诉别人，你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不能被抓住话柄。”说着撑起臂膀，想要翻身下榻去探看外间。
她连忙拉住侯夫人，摇头道：“没事，我叫她们都下去了。盈掬院不是主院，不会有人偷听的。”
“小心些才好，下面的人都是潘府令管着，谁知道混些什么人进来。”
“所以我刚刚当着府令的面说害怕打雷，就是防着会有人来。阿娘，”陈贵玉直起身牢牢握住侯夫人的手，眸中泛着亮将黑夜烫出一道微弱的光芒：“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半句虚言，阿娘你一定要信我，也不要问为什么。这件事我只和你一人说，阿耶你也别告诉。”
侯夫人没有说话，只将不解的眼神透过浓烈的漆黑，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她。
“这个梦是真的，我在梦中亲身经历了至暗的七年。接下来的南巡圣人到安都不过三日，西边的流民军便打进了长都城。而圣人在回长都平叛的途中被左卫大将军所害，天下大乱。阿娘，阿耶，七姊，你们都死于这场战火，我……也死在第七年的伊始。”
“阿玉……”侯夫人有些怔然，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却惨白了脸僵在原地，半晌才双手合十，颤抖地念叨：“明日我去菩佑寺拜拜，里面的菩萨最是显灵，往日交了那么多香火钱……”
“没用的，阿娘。”陈贵玉忍不住出言打断，摇头道：“唯今只能自救。梦中，下个月七姊养了多年的白雪狷儿不小心闯进圣人的爱豹房给咬死了，这次南巡圣人便破例让带上了阿闲。圣人折回长都平叛之时，阿闲因着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我和他便留在安都，得舅舅庇佑因此逃过一劫。阿耶曾为江南之主，圣人定不会让阿耶重回安都，但阿娘你不一样，你只是女流，让阿姊去求圣人开恩，你跟着我去安都，到时候投奔冯舅舅，你还能和冯家亲人团聚。”
侯夫人一直没有说话，默然间盈掬院沉寂下来，雨势也稍稍歇缓，窗外传来几声蝉鸣似悲似切，平添几分烦躁之意。
黑夜中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胸腔中滚滚跳动的心脏，禁不住想要打破这一室诡谲和难忍的沉静。忽然，侯夫人的话幽幽从发顶传来，只是掺杂着浓烈的凄清与哀伤。
“阿玉你是如何去的，是不是有冯家人的参与？”
陈贵玉抬起身震惊地望着侯夫人，脑海中闪过万千终究归为一声反问：“阿娘为何会如此问？”
侯夫人含笑着摸上她的脸，敛下眼眸道：“你是我生的女儿，你的性子我会不知道吗？阿玉啊，继承了你父亲能诗作画的才情和妄自傲然的性子，也继承了冯家人的精明与算计。”
她一震，是啊，阿娘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上辈子，落得如此下场也颇有几分咎由自取。一开始，她的确做的很好，可是……那件事，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噩耗击溃了她，不然也不至于在她眼皮子下全然不知周秉宗和冯道莲的丑事，也全然没想过江南侯和侯夫人之死背后会不会有她所不知道的隐情。
“冯家可是有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侯夫人幽幽地长叹了口气：“你可知这些年为何你父亲对我仍是如此冷淡？”
“因为伯夫人回来了？”觉着侯夫人摇头，她有些颤抖地再问出那个她一直不愿提及之事：“可是因我出生在宁朝国破之日，阿耶对我们有恨？”
侯夫人安抚地拍着她发顶再次摇头，似乎陷入过去的回忆：“那时，你阿耶还是宁朝的少年天子。而我的阿耶冯将军手握重兵，是抵御南侵的大将，冯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生来就预备做宁朝皇后的，你阿耶和伯夫人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他不得已娶我为后，那时我善妒逼得他将伯夫人嫁给了他人。”
“那……”陈贵玉喃喃问道：“伯夫人是如何生下七姊的？”
“后来没到一年，伯夫人的夫君就病逝了。他不顾非议硬是将人接到宫中封作贵嫔，可惜连生好几个都没养活，直到生了你七姊。说到底，她也是个苦命人。安都城破之后，她作为你阿耶的爱妃被你舅舅献给了贺庶人，没少被那庶人和他妻妾磨蹉。你七姊得宠之后才被送回侯府，身上都没剩几块好肉。”
她倒是第一次听起伯夫人的过往。往日，她只知道伯夫人颇得阿耶喜爱，生下了他如今仅存的儿子。她的太子妃之位说来也与伯夫人脱不了干系，正是为了保住陈氏唯一的血脉，江南侯府和陈贵妃千方百计地让圣人赐她郡主的封号，再推上太子妃的宝座，期望日后她能护着陈氏帝系唯一的直系后裔。
“你七姊比你大了十岁有余，而我当了十几年皇后才怀上你。我阿耶仙逝后你舅舅承袭了大将军之位，没能有个留着冯氏血的太子冯家甚是不满，加之乾军铁骑滚滚南侵，宁朝偏安江南多年如何能抵，最后是你舅舅打开城门投降了乾军。”
怪不得，怪不得。上辈子这些事没人告诉她，她一知半解猜错了许多，一步错步步错。正是因为冯舅舅投降乾军，甚至和乾军里应外合，所以冯家不仅丝毫无损，冯舅舅反被封为大乾的威风侯。怪不得上辈子他乃宁朝旧臣却得以镇守江南，乾帝死后断然拥立周秉宗为帝；怪不得祁国公，不，当时应该称祁王用江南侯和侯夫人威胁他，他却想也不想的拒绝，害得他们殒命。
周秉宗年过十三才入主东宫，想来也不知道这些过往，反倒……害得她好苦。
“这些年，你阿耶因着冯家恼恨我，千般不许我再与冯家接触。我纵也万般不愿，可我不得不去求着冯家。当初，你阿耶的后宫嫔妃或是陈氏宗女被当作战利品分给掖庭，宗室或是功勋，唯独我作为皇后和冯家女儿幸免于难。长都不比江南，一饮一啄皆另要花费，我托着冯家的关系将嫁妆和那些年攒下的私库带来伯府，头几年才勉力支撑。”
“那阿耶知道这些吗？”
“他一介风流才子，哪里懂得这些庶务。后来，你七姊得了盛宠，昏顺伯府成了江南侯府，这日子才好过起来。”
言毕，侯夫人的眼中已然噙满热泪，紧紧拥着陈贵玉，感伤道：“乱世将起，我这做阿娘的没用护不住你。你且和那梦里一般，带上阿闲留在冯家逃命。等风声没那么紧，你和他偷偷离开冯家，寻一处庄子隐姓埋名好好保全此生。阿娘这还有些值当的物件，到时候你都拿去江南，买上些田地，府丁和奴婢，足够下半辈子，但要千万记住财不露白。”
愈说侯夫人的泪愈多，哀从中起倾倒不绝：“只可惜，我天资绰约的女儿只能委屈嫁给寒庶。”
“只要阿娘在，就是嫁给农户也不委屈。”说着，陈贵玉意识到侯夫人话中有哪里不对，惊声道：“阿娘你呢？你把这些值当的都给我，你不和我同去江南吗？”
“你阿耶还在长都，我怎能离他而去？”
“这都什么关头了，能走一个是一个。再说，伯夫人也会陪着阿耶。”
侯夫人轻轻地摇头：“我已经对不起他那么多次，这一次，说什么我也不会离开。”
“阿娘不是教导女儿：为后者，需当断则断，切忌妇人之仁。”就像上辈子的她一样，不够心狠，成了输家。
侯夫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长长叹息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借着微微露出一角的月色，她瞧见了阿娘目光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她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躺在侯夫人怀中，好好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包裹着爱意的闲适时光。既阿娘不肯离开，那么她也一定不会放弃报仇隐姓埋名。相反，她得在江南站稳跟脚，到时候才有和祁王谈判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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