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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寺桃花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眨眼间,地鸿九年已转入孟夏。陈贵玉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弹着侯夫人珍藏的凤首箜篌,数着侯府府库的账目,和侯夫人日日同吃同睡,好好珍惜这段最后的悠闲时光。

        不想,第一个来盈掬院打扰这份安宁的却是江南侯。

        “夫人,这恩邺伯家递来请柬说是下月初一他家嫡长孙满月,你说我可要跟着你去参宴?还有,烟罗布庄的掌柜上门支取五万钱,这是买了何物花费如此之巨,上回我买一方紫金石砚不过才一万钱。”

        侯夫人笑意靥靥侧着脸听着他念叨,上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她已记不清是多久之前。

        “夫人,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可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侯夫人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不觉,郎君的发间也添了银丝。”

        江南侯一愣,懵然道:“都快知天命的人了,没白发才奇怪。”

        “是啊,咱们都老了,该是孩子们的天下。”只是,安都宫中初见的白衣飘飘少年郎会永远刻在她的心中。

        “阿娘的眼光真不错,这蝉衣一点不比宫中赐下的差,改日赴宴还不得压那群小娘子一头。”陈贵玉向着侯夫人飞奔而去,边走边旋,头上的飞天髻随着旋转宛若飞天揽月,寒蝉广袖随之飘飘起舞,眉间一抹花钿更是将园中众卉比照得黯然失色。

        走得近了才发现江南侯也在,她笑着扯住他的衣袖,兴致高昂地问道:“阿耶也在,阿耶快瞧瞧阿玉这一身广袖纤腰曳地蝉衣好看吗?阿娘专门请了以前安都宫中的老绣娘,日夜兼程赶制快半个月才制好。”

        侯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头,朝着江南侯轻笑:“你说的那五万钱就在阿玉身上穿着呢,烟罗布庄请了以前安都宫中的绣娘,所幸她还记得十几年前时兴的样子。”

        江南侯听到“安都宫”之时呆愣了好一会,放空地看向陈贵玉身上的曳裙似乎回忆起过去,慨叹道:“脚上穿的是伏鸠头履,怎得忽然做起旧衣?”

        “阿耶,”陈贵玉接过话回道:“阿玉长这么大,还没穿过陈衣,再不穿就没机会在长都穿了……女儿的意思是以后入了东宫,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好,”江南侯喉头滚动,声色带出一丝哽咽,掩着衣袖挥挥手:“阿耶不拘着你,去吧,和你阿娘早去早回。”

        “阿耶以为我去哪?”她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声:“今日打扮这么隆重,当然不是和阿娘出府闲逛。前几日金湘公主下了帖子,今日邀我去公主府给她的伴读阳山县主接风洗尘。”

        “你们父女有话回来慢慢说,轿舆在门口已经候着了。”

        金湘公主府门外。

        “南江,日上三竿才姗姗来迟,等下到了山上可得好好罚上三杯。”陈贵玉才掀开舆帘一角,金湘的话音便远远从公主府前的另一端传来。

        遥遥而望,四匹毛光皮亮的枣红骏马拉着一辆比之恢弘的府门也毫不逊色的彩漆车厢,顶上的宝盖结饰斑斓流苏四周斜飞而落,两旁的纹锦车帘绣着各式飞舞的祥云符瑞,祥瑞外笼罩的轻纱随着微风缓缓摇漾,犹如仙人驾鹤正要驰骋云间。

        陈贵玉也不客气,像在江南侯府般从容自如地上了这辆四驾马车,面上带着三分笑意,嘴里却不依不饶:“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到时把你珍藏的佳酿罚没了,你可别怨我。”

        “见过郡主——”

        随着两道见礼声响起,她才发觉今日她的伴读阎沅音也在。

        侈华雕朱车厢铺满了纯白的狐狸毛皮,犹如踩在软绵云间,厢内用赤红珊瑚珠帘隔成内外,外间是各自伺候的婢女,里间则是主人金湘公主周嬅妗,接风洗尘的对象阳山县主崔明惑,以及阎沅音。

        陈贵玉微微点下头算作回礼,她素来和崔明惑不亲近,更是不怎么瞧得上阎沅音,只跃过两人顺势坐到金湘身旁的次位。

        阎沅音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的身影而移动,等她一落座,阎沅音迫不及待地开口:“郡主今日怎得穿得如此素净,倒叫人耳目一新,”说着捂住嘴轻笑道:“不过不太像是时兴的样式。”

        金湘闻言抬手轻抚上她的外衣,细细端详片刻问道:“可是一尺烟罗一斛金的软烟罗?用它做成大袖蝉衣倒是别有滋味。”

        “软烟罗?”阎沅音低低惊呼出声,见着几人都转头瞧着自己,忙堆起笑意:“我听这名觉得怪好听的,不怕女郎们笑话,我还是托公主的福第一次听说这种料子。“

        阎沅音说的话她才不信,只淡淡道:“这是十几年前江南时兴的样式,我见着画样好看就照着做了一件。”上辈子看不上阎沅音除了在她眼皮子下巴巴妄想着太子,恨不得马上抬进东宫做良娣,日后好混个妃位外,便是这副小家做派。

        三年前,金湘公主选伴读,阎沅音千方百计想要入选,可薛皇后看不上她是庶出,又不好拂了阎总管的面,便让她做了刚册封为南江郡主的陈贵玉的伴读。

        “这,”阎沅音本想用衣袖遮住微微张大的唇,却发现如今流行的窄袖襦裙根本顶不上用,只好放下手惊讶道:“岂不是……”

        连一直端坐在金湘右侧养神的阳山县主也忍不住抬首瞥了陈贵玉的曳裙一眼。

        金湘见状摆摆手皱起眉头:“好看便是,管他时兴不时兴。”

        场面一度沉寂下来。

        在难忍的沉默中,阎沅音好似突然想到什么有趣之事,适时转移话题打破一厢沉寂:“公主,刚刚我在府中看见的可是真的湖?小时候在翼州跟着阿爷踏青见过最大的湖不过公主府中的一半,今日见着甚是稀奇。”

        陈贵玉有些明白为什么金湘会把阎沅音叫上,不然以阳山县主那清冷的性子,她和金湘两人更是无趣。

        “算不上天然的湖,是将作寺建的人工湖。”

        阎沅音不禁乍舌:“果然是天家气派。”

        马车一踢一踏地行进着,坐榻上纯白的皮毛随之轻微地晃动,摇摇回回中陈贵玉不免有些不解:“今日怎得去山上?我还以为在公主府中设宴。”

        未等金湘说话,阎沅音笑意盈盈地接过话回道:“公主知道县主最是惜花之人,本是打算着在公主府办上一场花宴,可这都四月间了,不巧昨日又落了场霜。沅音想着东郊外有座桃山寺,每年三四月桃花铺落满山,便提议不如去桃山寺赏花。最赶巧的是桃山寺据说姻缘签甚是灵验。”边说边朝崔明惑瞧去,直把人瞧红了脸。

        崔明惑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反讥:“阎小娘子看我作甚,你不也还没……许人家。”

        她们四人中,为了给薛家抬脸,金湘被薛皇后许给了娘家,婚期定在明年初夏;阳山县主的母亲新昌长公主近一年在长都城不知来来回回参加了多少次宴会,相看了多少次;阎沅音更是为了议亲,三年前便千里迢迢从翼州来到长都。

        金湘“扑哧”笑出声,赞同道:“阿阎说得没错,新昌姑姑最近恨不得把长都的郎君都给阳山相看一遍。我看啊,今日在桃山寺求个签,说不得等会下山就碰见你的如意郎君。”

        崔明惑好不容易消下去的脸再次羞红一片,咬唇道:“连公主也笑话我。”

        阎沅音却扭紧了手心的绣帕,眼神不自觉地飘向陈贵玉,她这身份在长都高不成低不就,想要入选与太子妃一同册封的东宫良娣,还得看陈贵玉的脸色。

        “怎么叫笑话你,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为了给你接风洗尘,我可是专门求了阿娘让我到公主府住上一宿,还专门备上几坛佳酿,等会到了山上赏着桃花,饮着桃花酿岂不美哉?”

        “我看金湘你是被皇后殿下拘得紧了,找个借口溜出宫好好玩乐一番。自从你定亲,就只能在宫里见到你,连花朝和上巳节都没赴宴,甚是无趣。”陈贵玉打趣道:“难得借着阳山的东风不仅能好好出游一番,还能尝上一品桃花酿。”

        “郡主——”

        “好了,可别再打趣阳山了,瞧瞧她的脸都红成什么样。”说着金湘偏过头对着陈贵玉佯装恼怒:“南江,不,现在应该称呼表字敬训。你还好意思说,自从你和十二兄过了小定不也被拘在侯府,除了及笄那日我可从未在宫中遇见过你。”

        陈贵玉还未来得及应话,阎沅音咬着唇凑近她插嘴恭维道:“可惜县主那日不在长都,郡主的及笄礼沅音有幸观礼,主宾是皇后殿下,连陛下也亲自参礼,可谓盛况空前。等郡主以后入主东宫,像今日这样的宴游怕是不易了。”说着,她又用她那窄袖捂了捂眼角,酝酿出一股惆怅的情绪。

        “说起及笄宴,我倒想起一桩事。”阎沅音不提这茬还好,提起她就想找阎沅音说道说道。

        “沅音,你该听说过我及笄那日早些时辰发生的事。祁国公府的郎君拦住了我的去路,恰巧他的傧相是你的侄子,排行十一。阎十一可厉害着,大言不惭对着我,对着江南侯府一阵贬斥,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本来,这一世她不会再嫁给周秉宗,对着阎沅音她也无所谓,可不代表她能惯着阎沅音这般做派。

        “这,”阎沅音有些犹豫,她那排行十一的侄子明明在她离开翼州前已经被打发到西北去了,怎会出现在长都。不管了,她决心先低头:“沅音先代他向郡主道歉。只是,这阎十一是二兄的嫡子,我家的情况想必郡主也略有耳闻。不过下回要是碰见他,我铁定把他揪过来给郡主好生赔礼道歉。”

        陈贵玉一愣,阎家复杂的后院与嫡庶不分的家风透过千山万水已然传到了长都,被当做长都贵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她也确实有所耳闻。阎沅音是庶出没错,可阎总管夫人去了后未再续弦,她亲娘虽不能扶正可俨然半个主母管着后院,又有幼子傍身。阎府后院正经管事的是阎总管的嫡长孙媳妇,身份再尊贵正经到底是差了两代的小辈,少不得给些薄面。

        “今日是为着阳山接风洗尘而来,你俩可别喧宾夺主了。”金湘为车厢中越烧越旺的气氛降些温,转而对着崔明惑柔声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东都呢,阳山你说说东都到底如何,可比得上长都?大家可是天天唠叨着等东都的紫微宫建好了,东都呆半年,长都呆半年。”

        崔明惑想了想道:“要说坊市自然也是极繁华的,只是我不过去了两月,又日日跟着大伯娘准备家翁的六十寿筵,着实没能抽出空闲好好逛一逛。”

        “嘎吱——”随着一阵车轮声,整座马车竟向后退了一步,还在说话的几人因着惯性纷纷往后栽倒,一前一后间茶盅散落一片狼藉。

        坐在右侧车帘边的阎沅音刚稳住身形,忙不迭地掀开锦帘向外探去,边看边向窗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甫一掀开车帘的一霎,阵阵山风骤起,将漫天散落的桃花吹进车厢,若飘然而舞的蝴蝶拂过众人的襦裙,留下花瓣朵朵,一室盈香。

        “好美的桃花雨。”

        仿佛将刚刚的恼人也吹散了。

        而她仿佛又回到上辈子那鲜衣怒马,青春少艾的时光,劝君行乐须及时,勿到白首方悔迟。安都之后,战火纷飞,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其他三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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