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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命


殷梳顺着密林间的小道一路跑了下来,步伐愈发杂乱地踩在灌木丛里,酸腥的草汁四溅沾在她的裙袂上,留下霉斑般的点子。风似弯刀灌进她的衣袖里,将她瘦削的身体撑了起来,远望像一只羽翅破碎的蝶。

        她停了下来,躬着腰扶着自己的膝盖,抬头看着前方密林深处,像一张黑漆漆的亟欲吞食的大嘴。这条路好黑,黑得就像她过往那么多年走过来的每一天一样。

        她一下子就卸下方才心中支撑着自己的那一股气,向后仰倒坐在地上,内心细细密密地涌出无边的自我厌弃来。

        少顷,察觉到有人没有刻意压脚步声,缓缓落在了她身边。她警惕地抬起头,就看到摧心肝那双阴恻恻的眼睛。

        “哟,这是谁呀,怎么像个被丢弃的小可怜一样?”他双手拢着袍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殷梳。

        殷梳立马撑身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屑,退后两步反问他道:“不赶着去完成教主的任务,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摧心肝冷笑了两声:“若不是你,我们早就完成了教主之托,你还敢提教主的任务?也怪我没有早些看破你!”

        殷梳完全没有要辩解的意思,面色平静任他打量。

        摧心肝围着她踱了两步,啧了一声:“让我想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了别的心思?”

        殷梳抬眼看他:“你猜猜。”

        “是在殷莫辞发现万钧和我们有来往,要你诱殷莫辞踏入圈套的时候?”

        殷梳平视着前方,呵了一口气。

        摧心肝笃定地看着她:“是你暗中助他们发现了武林盟成立的真正目的,迫使我们不得不提前计划!”

        殷梳干脆地承认了:“不错。”

        “所以教主命你配合万钧诱殷莫辞中计的时候,你不但百般阻挠,还试图告诉他真相。”

        “是。”

        摧心肝摇了摇头,推断了一下又问:“应该还要更早些,是要你将万钟之死嫁祸给万大小姐的时候?”

        殷梳冷漠地反问:“那个任务我不是照做了吗?”

        寿宴那天,远远看到万钰彤被假扮的那个小厮引去见万钟之后,她便也算好时间借生鲙之事也离开了宴厅。后厨人来人往,要糊弄住几个仆妇简直不要太简单。她伏在房顶上,看到万钰彤和万钟客客气气语带锋芒地打了几圈太极之后,万钰彤离开了万钟的院子。

        她轻身一跃而下,敲开了万钟的门。

        万钟见到她十分惊讶,但也没什么防备。所以当她在屋内站定,袖中冷光一闪,一招便取向万钟的要害。

        当他躺在地上如同濒死的鱼一样时,她附在他耳边问出教主命她问的问题,从他的面色上得知了答案。

        离开房间时,回头看到他那双自以为是的眼睛里最后定格的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真是蠢得可怜。

        摧心肝心思转得极快,他猜测:“一来当时……你不可能推脱掉这个任务。二来你觉得万钟是罪大恶极之人,死便死了,没什么可惜。”

        殷梳眸光一闪,竟与她当时所思吻合了□□分。

        “至于万钰彤……你一面巧言令色死咬着缇月山庄不放,把这潭水越搅越浑,顺带万大小姐也被洗脱了许多嫌疑,所有人都信了这件事真的别有内情。另一面顺水推舟鼓动殷莫辞和须纵酒索性救她走,挣脱棋盘跳到局外,真是好算计。”

        见殷梳沉默,摧心肝又问:“所以当时你在地牢的时候,根本也没想过要救我,或许还想我死在地牢更好?”

        殷梳淡淡地看着他,沉默未语。

        那天夜里殷莫辞离开后,她从气窗进入地牢,落在摧心肝面前。

        “你终于来了。”摧心肝被铁链吊着,瓮声瓮气地开口,“不过这次用不上你,很快就会有别人来救我。”

        “是谁?”殷梳闻言一惊,立马追问他。

        摧心肝眉头一紧,变了面色看着她。

        殷梳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没有再问。

        摧心肝被绑得久了,忍不住开口抱怨道:“上次天赐良机,你要是在米铺就结果了那小子,说不定老子我今日就不用遭这个罪了。”

        此刻摧心肝似乎也和她想到了同一件事,他逼近了一步:“难道还要早些,是在米铺伏击的时候?你当时和我说,你没法杀须纵酒的那些话根本就是你现编的托词!”

        殷梳挑眉,她伸手探入袖子,慢慢握住自己的手腕。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当时义正言辞,反过来抱怨道:“我还要问你呢,莫名其妙的我就挨了一把迷烟,都没人和我提前说过有这个安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都不知道该不该配合。”

        摧心肝一讪:“米铺那些人不太稳重,见武林盟的人频繁去了几次便乱了阵脚,自己拿的不中用的蠢主意,我们提前也不知道。”

        殷梳抱臂幽幽地说:“那种情况我怎么敢动手?再说了,单刀穿柳的功夫你也领教过,我若是一击不得手,哪还会再有机会?教主的指令是要我好好潜伏在武林盟,我若一时冲动,之前下的功夫不都付诸流水?”

        摧心肝觉得她考虑的似乎都在理,便叹了口气遗憾道:“也是,可惜了。”

        但殷梳似乎言犹未尽,她凑近几步,弯下腰看着他浑身上下皮开肉绽的伤口说:“有什么好可惜的,若但是是你置身于那种情况,面对他们六人绞成的一个杀阵,若稍微不留心一点,哪怕是武林前辈怕都不能全身而退,换你你敢动手吗?我若在那时贸然动手,除掉了穿柳刀,岂不是要自己面对这些人?”

        摧心肝有些奇怪,他说:“你若出手,他们自然会明白你是谁,你担忧这个干什么?”

        殷梳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们教中的人难道个个都和我们一条心?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趁机来杀我的呢?”

        想到这里,摧心肝几乎要暴走大骂:“我当时竟信了你瞎编的鬼话,你从那时开始就准备反叛了吧?”

        殷梳已经摸住了剑柄,她侧首看着摧心肝,轻声问他:“我们行的是什么磊落轶荡之事吗?谈何反叛?”

        摧心肝微怔,他仰天大笑:“你不过是奉教主之命安插在武林盟的一颗棋子,怎么,你不过是演了几天戏,就把他们的那些做派都学会了?你也想和他们一样走所谓的武林正道?可惜啊,无论你演得再像,假的始终成不了真的,也改变不了你血液里面的东西。”

        殷梳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摧心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逼问道:“你真是好义气,真是情深意切。可你想过没有,他们以前的确待你以诚,但那不过是你借着这个身份得来的,现在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你觉得他们还会信你吗?方才你为他们解围,现在却只能独身在这里,他们还在意你的死活吗?”

        殷梳神情很淡:“理应如此。”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随我回教中请罪,看在你师父阳波的面上,或许还能保全性命。”

        “我若不呢?”

        她话音未落,便感受到背后一阵疾风传来。殷梳反身扬剑,剑意荡开,令人无法近身。

        赫连碧疾呼:“与她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还不出手!”

        殷梳浑身内力汇聚一处,她一剑劈开夜幕:“就凭你们也想擒我?”

        摧心肝一面猛攻,一面苦苦劝说她:“就算你叛出湮春楼,武林正道也断不会容你,你可还有路可走?你尚且年轻,根本不明白这世上许多事情原本就无法定论,何必自讨苦吃?”

        殷梳没有答他,她不欲多斗,只想速战速决抽身离开,手中剑法使得泼水不漏。

        但面对赫连碧和摧心肝两人合力,赫连碧内力绵长,摧心肝身法诡异,两人配合无间,殷梳一时间难以脱身。

        鏖战片刻,殷梳隐隐感觉到那股逐渐熟悉的针砭之痛又从奇经八脉缓缓升起。她手下动作愈发快决,但抵不住那股摧心剖肝的绞痛,她眼前模糊了一瞬,便失了一招。

        她喉头腥甜,嘴角又渗出几条血丝。

        摧心肝收了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违逆教主之命,体内的毒想必早已被催发,哪怕不用陶笛,这摧心之痛也永世不可摆脱。这种滋味不好受吧,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你注定只能是湮春楼的人,认输吧!”

        殷梳眼前看到的景象竟离她愈来愈远,她凭着一口心气接住赫连碧劈头盖脸的攻势,大声反问摧心肝道:“我想自己选择一次,我错了吗?”

        摧心肝的身影也从她视野中消失,但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她涌了过来:“命数已定,你做再多也是徒劳!”

        殷梳抿着唇不再答话,强压着体内毒性发作勉力应敌,但赫连碧的缠鬼剑竟越来越快,如狂风卷击在她的衣裙上刮开好几道口子。

        她心知如此这样下去迟早落败,而体内气血乱窜愈发难以控制,身法穿梭时夜风猎猎灌入她耳中,刮得她额角也开始生疼。

        她心火丛生,纵身凌空旋起,右手持剑连扫,左手捏指运起另一种心法,空手在缠鬼剑剑身上一划,带出一片火花。

        一直留意着战局的摧心肝看到殷梳突然变幻招式,且左手两指屈起指尖凝气,气势慑人冷锋逼仄,不由惊呼:“不好,东堂主小心!”

        赫连碧也已面色骤变,他聚气剑中才勉强接住了殷梳这一击。感受到殷梳内劲竟陡然提高了近一倍,赫连碧大惊看向殷梳,见她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眸中无悲无喜,同时一股醇厚的内力从她手心中腾然升起。

        他咬牙使出平身绝学,一面回应摧心肝:“不妨事,她毒性发作,已是强弩之末,绝对不可能再撑过十招!”

        殷梳拇指抹去唇上的咸腥,面对赫连碧迎面而来极狠决的一剑她竟不躲不闪,而是急速运功将手上的剑诀发挥到了极致,遮天剑意朝赫连碧压了过去,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而就在他二人剑气相接前一刻,殷梳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破空之声,一股精纯劲力截住了赫连碧的这一击。紧接着一道玄色的身影飞掠到她面前,刀光连环,挟寒芒呼啸之势朝赫连碧横劈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后背。

        她转头,便又看到了这个在她精心编制的谎言中与她相伴数日猗猗绿竹般的少年郎,他那双玉石般清透的眼眸此刻映着冰寒的月色,正真切俯瞰向她的眼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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