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近君情怯
霜天秋晓,石阶前梧桐叶瑟瑟,积成满堂落叶霜红,是深秋已至,寒夜无声。
敖泠将金吒送来的裘衣拿去给殷夫人披上,又备了手炉放在后室。
做完这些,她一个人去了正堂前。
案前香火鼎盛,青烟袅袅间,她看着哪吒的金身上渡下一层光影浮跃,暖暖生辉。
混天绫似有生命,飘飘扬扬,卷上她的袖角,妍丽红绸衬在素色布料上,显得格外容艳。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伸手将混天绫拂开。
“哪吒,别闹我。”
她的声音一贯是娇柔的,似银铃轻晃般,扣在人心弦上。
此刻是真心实意的愉悦。
若是她能看见哪吒,她觉着他此刻应该也是笑着的。
“我今日去了山下,原来那些郁葱的树还会结果子,夫人说是秋梨树,过几日带我去采。”
她已经习惯了每日夜里坐在堂前,陪他说些话。
烛火在台上晃动,时而爆出劈啪的轻微声响,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满屋摇曳。
有时她也会想,其实这个小煞星到底是比她狠的。
说自刎就自刎。
一刀一刀,将自己的骨肉生生刮下,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
他怎么能下得去这样的手呢?
“前院的长春月季开花了,你可看见了?”
“我日日都去浇水,才长得那样好。”不知不觉中惆怅的情绪淡了,语气含娇,“小时候,我也种过花。东海有一种艳极的珊元花,形如珊瑚,花开十里香”
混天绫无声地缠上她的手腕,带着些眷恋的热度,惹得她微微一顿。
幼白的手指与浓艳的红绸交缠在一起,所有的言语淹没在风声中,她最终没有松手。
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哥哥,早些回来吧。”
一室烛光昏黄,挂在正堂四角的风铃微晃,似乎有谁的影子与她的身影交融在一起。
许是她的念叨奏了效。
没过几日,金霞童子来访。
他面上喜意洋洋,瞥见敖泠坐在前院的花台前,笑着走过去与她打招呼。
“敖姑娘,近来可安好啊?”
敖泠站起身,从托盘里取了个梨子塞进他手心:“一切都好,你怎得空来了?”
他神秘兮兮地,一口咬了梨,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个锦织的长袋子递给她。
“我奉师父之命来寻你,送你一件宝贝。”
敖泠掂了掂手中的袋子,好奇道:“做什么用的?”
金霞童子嘴里还嚼着梨,刚要开口,殷夫人便来了。
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愣,金霞咦了一声:“殷夫人竟也在此处。”
金霞入门比哪吒晚了七年,那年其实正是哪吒修行圆满,回陈塘关的时候。
因此他从前与哪吒的交集并不算深。
况且他与哪吒的身份其实也不同,哪吒是天纵奇才,是将承太乙真人衣钵的大弟子。
但金霞更多是作为随侍童子,侍奉太乙真人。
他日日都待在太乙身边,太乙常会与他念叨哪吒。
说起哪吒明明是奉阐教之命,以仙家弟子的身份去镇守陈塘关的,李靖却将他当作寻常公子,安排在军营里卖命。
也亏得哪吒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行军打仗一事反而合了他的心意。
而他的母亲殷夫人,因为有三个儿子要管,也没将太多精力放在哪吒身上。
反正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
因此他倒真没想到殷夫人会在这里,一时没什么好脸色。
敖泠看穿了他的心思,暗自扯了一把他的袖子,示意他别乱说话。
“夫人,金霞是来看望哪吒的。”她的语气倒很是和善恭敬。
好歹拉着金霞与殷夫人客套了一番,殷夫人便说要去给他们做些小食,她才松了口气。
“殷夫人是真心对哪吒好。”看着殷夫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敖泠解释道,“我能读透凡人之心,真心做不得假,你也别让她难受了。”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金霞也反驳不了了。
撇了撇嘴,他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道:“你手上的叫引魂香,是我师父从玉虚宫拿回来的。日落之后点燃此香,可令根基尚浅的修士甚至凡人,得见魂魄之体。”
敖泠眼中迸发出几丝喜意,摸着薄薄的锦袋,确实是几柱长香。
金霞又凑到敖泠身前,压低声音:“而且还能摸到。可明白我意思?”
“”
触碰就触碰,换成这个“摸”字。
总觉有些微妙。
瞧着金霞一脸促狭的表情,她一时哑然当场。
金霞倒是很懂的样子:“良宵苦短,长夜漫漫不是,敖姑娘,你这儿的风铃怎么还会无风自舞呢?”
敖泠轻咳了一声。
“施了什么法诀吗?”他很疑惑地挠了挠头,“有些吵闹啊。”
她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告诉他。
那代表哪吒就在他们身边啊。
目睹了所有,也听到了所有。
思虑一瞬,她还是决定给这对师兄弟一点最后的体面:“留下吃个饭吧,殷夫人做的菜也很好吃,晚点还能一起见见哪吒。”
哪吒那么骄矜好面子的人,定不会主动揭露这事。
“不了不了。”金霞摆手,“此香很是珍稀,不能浪费在这种事上。得是你二人独处之时”
金霞的话还没说完,风铃声又戛然而止。
正当她有些莫名地瞥向檐上风铃时,一抹柔韧辉光的红绸缠上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拖开三步外。
离金霞童子三步外。
金霞童子大惊失色,吓得整张脸都僵了三分。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他缓了一缓,瞅了眼檐上的风铃,又往帘幕遮住的正堂里张望了一瞬。
“是师兄”他僵着的脸缓不下来。
最后,有些颤颤巍巍地往后退了一步。
“敖姑娘,改日有空回乾元山玩我先走一步!”
说罢已是腾云而起,几息之间不见踪影。
敖泠:“”
当殷夫人端了小菜回来,看见的便是敖泠一人独坐花台,手里捻了个锦袋在沉思。
金霞不见踪影,她诧异道:“他人去哪儿了?”
“回乾元山去了。”敖泠回过神,“他还有事在身,便未久留。”
两人一起将饭菜布在院内的小石桌上,敖泠将锦袋放在殷夫人面前,将引魂香的效用一一相告。
殷夫人惊喜到无以复加,眼角甚至有激动的泪光。
“能看见哪吒?!太好了前些日子是他生辰,我替他做了一件长衣,这时候的孩子还在长身量,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殷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噎,她为金吒木吒都做过衣裳,唯独没有给哪吒做过。
哪吒常年在军营里,不似金吒作为谋士可以稳坐军中,他完全是枪林箭雨里长大的,刀剑无眼,常是几日就废一件衣裳。
因此哪吒早早便告诉她,不必费心缝补,也不必为他做什么。
她竟然就真没做了。
“我现在就去翻出来,放在柜子里头了”说罢她便要起身,又被敖泠拉住了。
敖泠的声音带着抚慰的力度:“夫人,不急这一会儿,还得等到夜晚。我们先将饭吃了吧。”
许是观察得多了,近日她常常能察觉到哪吒的心绪。
她示意殷夫人看看正堂的方向,里面烛火涌动,忽明忽暗,甚至火尖枪上也燃着灿灿烈金的三昧真火,只是细弱又摇晃。
小煞星好像还有点近乡情怯。
让她无端有些想笑。
殷夫人也知道哪吒在,看了好一会,最后落下座来叹息一声:“这孩子”
“日日缠着你,如今倒知道害羞了。”
敖泠被这句话惊住,差点撞翻了一碟小菜,猛地咳了起来。
“还当我看不出么?混天绫哪刻没飘在你身后,整日缠着,生怕你被谁掳了去似的。”殷夫人竟开始打趣她。
敖泠觉得耳热,垂着头不说话,又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堂。
殷夫人又告诉她,哪吒还没闹去东海前,自己曾去问过他,养在西院的姑娘家与他是什么关系。
哪吒支支吾吾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前你住在西院的时候,哪吒的笑容眼见着多了,那样孩子气的模样,连我这个做娘亲的都不曾见过,他定是极在意你的。”
她哪里好意思告诉殷夫人是因为鲛人泪的缘故,只能红着脸默认。
一顿饭在殷夫人的调侃中结束,最后她连正堂都不敢看了。
好像看一眼就能瞧见哪吒倚着门框在看她似的。
究竟是谁情怯,她自己也不好说了。
日落黄昏,青烟冉冉。
敖泠眼见着那抹青灰色的烟柱一点点涌起,烟气缭绕似有实体,逐渐凝结成厚重的烟幕。
她呼吸一滞,微微睁着眼睛,最终青烟氤成一团,凝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殷夫人先一步唤出了声,声音激动却颤抖:“哪吒,是你”
还是那般灿若烟霞的红衣少年,乌墨的发垂落肩头,皙白的脸庞在青烟笼罩下皎洁如月。
那双灼人的双眸一如从前明亮璀璨,映衬着三昧真火的猎猎炽热,似有波光晃动。
“母亲。”
哪吒垂着头,声音略带着久未开口的喑哑。
殷夫人张开双臂要去搂住他,泣不成声。
他还没体会过自己的母亲这般的热情,一时僵住,神情有一丝淡淡的无措,一双手不知道是回抱还是如何,虚虚伸起又落下。
敖泠没说话,她在原处看着他。
此刻她才明白,近君情怯的原是她自己。
她与哪吒分别的那一日,发生了太多事。
少年原本是满怀期待地带着她去陈塘关过节,一路上她窝在他的怀里,听他鼓鼓有力的心跳声,听他清冽雀跃的声音娓娓而谈。
他说着乞巧节的趣事,眉眼柔情。
她望着九湾河如练,想得却是怎么让他放开她的手。
也是那一日,她抱着必死的心重回龙宫,想要敖广为她的母后陪葬。
那一日陈塘关水龙压城,漫天大雨瓢泼冲撞,卷碎了无数人家的希望,将整座城笼在阴云诡谲下,造下了肮脏的罪孽。
必死的她没死,不该死的哪吒却替她和龙族死了。
她很难说得上那一刻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苦漫上她的心间,惶恐与愤怒几乎让她窒息。
如今太多的话想说,最后一句也说不出,她只能是出神地望着他。
看他好似画中之人渺然,只待她一松神,便再也捉不住。
殷夫人蓦然间来拉她的手,温暖的热度与她冰凉的手心相接触,惊得她乍然回神。
眼前是殷夫人氤着温情的眼睛,含着绵绵笑意,将她推到哪吒身边。
“敖泠,正好哪吒也在,今日娘亲就在这里自作主张了。”
殷夫人唤她敖泠。
切切之意,告诉她至此一切,无关陈塘关与东海的旧怨。
大闹东海,水淹陈塘关,桩桩件件,无关她与哪吒的情。
“与你说好,若是往后哪吒欺负你,尽管与娘亲说。”
殷夫人的掌心很炽热,将她的手包裹着。好像他们人族的体温都是这样暖,明明和母后那么不像,又那么像。
敖泠点头又摇头,眼中有些酸涩,轻轻抓着殷夫人的手。
殷夫人笑着,眼角还有没落下的泪,状似无事地一把擦了去:“你们俩说会儿话吧。”
“不”她下意识说出一个字音,又急忙止了声音。
一偏头,哪吒正深深凝视着她。
眉眼清隽,双瞳深邃如墨,眼底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凝聚。
他身上还披着殷夫人新替他做的长衣,红衣鲜亮灿灿,殷夫人在袖上绣了许多福瑞纹样,一针一线用心非常。
她其实很想和他说话的。
就是
殷夫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室内寂静无声,两人静默。只剩灯火如豆,偶尔劈啪作响。
她吸了吸鼻子,微掩下晶莹的眸,眼尾是她都没有意识到的微红:“哪吒”
一个“吒”字还没说完,混天绫已经悄然攀附上她的腰肢,将她一扯,落入他的怀中。
他身上的长衣本就是披着的,顺着他的动作往下滑落,又被他空出一只手来捞住。
那衣裳最终裹在了她身上,只露了一张小脸出来,一身红衣艳艳灿华,偏为她映出一分妩媚来。
嗫嚅的尾音卷入他的唇舌间,他的唇齿冰寒却缱绻,一点点描绘着她的唇瓣,让她心中的热度逐渐攀升。
他是死魂之身,原是如此冰凉。
可他又如此热忱,呼吸在她身侧荡漾。
“不?”哪吒轻声反问她。
什么不?
她有点发蒙,只余下一片混沌。
修长的手指扣进她柔软的发丝间,指尖摩挲上她的耳畔,留下触碰后的绯红。
感觉到他蛮横地轻咬了她一口,她才意识到慌张,通红了一张俏脸要推开他。
“小煞星”
她无意识将平日里打趣他的称呼轻唤出口。
哪吒俊眉一挑,又微微眯起眼睛,拢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拉回来。
鼻尖抵着鼻尖,他的声音清朗又故作凶狠:“叫谁小煞星?”
他的气息萦绕在她身侧,发丝与她的长发交缠。
哪吒在她的腰间轻轻一掐,她只觉得一阵酥麻在心中腾起,软回他怀中。
她只好求饶:“哥哥,我错了”
哪吒露出一点雀跃得意的神色,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但敖泠在他怀里溢出轻声的笑意,绵绵不绝。
他一皱眉,低下头去看她:“笑什么?”
漆黑如墨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掩住耳廓,但敖泠一双纤手已经摸上他的脸颊,一撩发丝,将他早已通红的耳尖露了出来。
敖泠故意呀了一声,眼中的潋滟波光一晃又一晃。
“害羞了?”她笑他。
哪吒一噎,骨节分明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但她还在笑,笑声悦耳似玉珑碎碎,就是不太怀好意,颇有揶揄的意思。
他倾身又堵住了她的唇,凶狠地警告她。
昏黄烛火微晃,室内灯影如星长长绵绝,倒映出他与她相拥的影子。
缠绵外的情怯,最终在温情的眷恋中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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