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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情皆苦


晚塘向骷髅老人磕头,口称:“师傅在上,请受小土蛋一拜!”

其实晚塘伏着一个机关,“师傅”与“师父”音同义不同,前者可用以尊称身怀技艺的工匠,后者则尊师为“父”,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命如父不可违,其中情谊、关系大不相同。他这般称呼,别人自当听不出来,在他自己,则只当骷髅老人为前辈,并不当作师徒之“师”。他在家中排行老五,名字中的“塘”字五行属土,“小土蛋”是他的小名,他故意将这三个字说得很快,让别人听起来颇似“小徒”,或是“小兔”。

骷髅老人以为晚塘真心拜师,喜得眉开眼笑,说道:“依我骷髅门的门规,论资排辈以武功、法术高低而定。你杀了老二,从今尔后,你就是老二,名字就叫天星。”

他这一开口,众门人皆叫他一声“二师兄”,天灯也叫他一声:“二师弟!”其实心中恨他恨得牙根都痒,在师父面前却不能表露出来。

骷髅老人道:“欲习毒功,先吸其毒,欲吸其毒,先养其尸。你先跟为师学些粗浅入门的功夫,比如养尸之道。”转头吩咐天灯下山抓几个精壮的活人来,以作养尸之用。

晚塘道:“我也要去,学学大师兄如何抓人。”他心下却想着下山好寻机溜走。

哪知骷髅老人道:“你在这半年内哪里也不能去,专心在菜园种菜。”

晚塘心想在菜园种菜也算不错,总好过学那杀人害人的邪功,当即答应下来。

有喽罗带他到洞后一看,发现一片泥地里半埋着十来个人,下半身埋在地里,只露出头颈,神情萎蘼,将死未死。惊问那人道:“他们犯了何罪,师傅要如此惩罚他们?”

那喽罗连忙摇手道:“这是洞主的秘密,小的也不知道。二师兄以后就住在这里,日日浇灌这些菜人,给他们吃喝,保着他们不死。有时松松土壤,除除杂草,千万不可连根拔起,否则如鱼之断水,树之断根,菜人必死无疑。”

晚塘才知所谓的“种菜”竟是种活人,心中骇异,却也不敢多问,以免骷髅老人生疑。

园子原是悬崖之上一处平台,前临深谷,背倚绝壁,周围草深树高,幽静阴冷,虽昼如夜。从这园子望出去,远峰飘渺  ,云海茫茫。置身其中,凄怆孤寂之情油然而生。

菜园上方搭着芦棚,遮光避雨,旁边有个石洞,作为晚塘日常起居。

自有人送来“养肥”,不过是些米汤、药膳之类。晚塘悯念菜人命运悲惨,用心喂其汤水,寻思如何救他们出去,但一来不知如何下山,二来又怕真如那喽罗所言,弄出来反而促其寿限。

他决意暗中打探,以了解这菜园的用途,找到解救的法子。

但自来到菜园,便与诸人隔绝,园外也有强兵把守,不能自由出入,晚塘等同坐牢一般,自己出去已甚困难,遑论拯救他人。每日的饮食也有人送来,按骷髅老人的方子制成药膳,每日一补。晚塘知道其中有人肉,哪敢食用,而且他自小辟谷、食饵,进不得荤腥,故每次都偷偷倒掉。

他日日干体力活,身体倒也强健不少。空闲之时习练宋家所传的吐纳术,调理内息,提升内力。

有时也会想念“不离”,同样是流落江湖,不知道它有没有人收留。

这一待便是半年过去了。

有一日骷髅老人来看菜园,对晚塘的打理甚是满意,但见晚塘的虚症未愈,有些不悦,道:“看来慢病还需猛药医。”这天晚上,骷髅老人把晚塘带到一个石室绑起,手捧一个瓦釜,揭开盖子,让晚塘把手伸进去。

晚塘忽然感觉有虫豸爬上手背,随即一阵针刺之痛由手背传遍全身,投眼看去,手背上竟然趴着一条肥大的毒蝎。

不久他感觉螫处麻痒难当,跟着四肢百骸也如被火烧一般疼痛,再后来全身变得僵硬,只剩下大脑还清醒着,暗暗咒骂老怪物不已。

过了半炷香后,疼痛渐渐消失,也能活动了,骷髅老人便让他回去。

次日又被带到石室,这次用一只蜘蛛咬他。这蜘蛛五彩斑斓,后背上一个大大的“王”字,显是蜘蛛中毒性厉害的一种。

晚塘又经历了一次狱火中的锻炼,最后虽然活着,但全身都是水疱,躺了十几天才渐渐康复。

此后七步蛇、竹叶青、毒蟾蜍、狼蛛、蜈蚣一干毒虫轮番上阵,毒性层层增强。求生及报仇之念支撑着晚塘好几次从死亡边缘爬回来。正因为他还活着,体内生出克制毒物的抗体,寻常毒物已奈他不何。

骷髅老人要教他以真气导引排毒之法,晚塘却宁愿自我抵抗也不习练,他知道这一步是运气排毒,下一步就是运毒杀人了。

如此又过了两月,骷髅老人下山办事,途中遇到些麻烦,尚未回山。这天夜里,前山传报有人闯山,来人甚是厉害,众门人都去增援去了。

晚塘决意冒险救人。他拿出锄头,沿着菜人周围向地下挖去,他发现泥土不知什么时候变作了鲜红色,整块地都是如此,如丹砂一般。挖到三尺以下,忽然血红的水直冒,那菜人也抽搐起来,仿佛所冒之水正是他体内之血。

晚塘吓得不敢妄动,忽见崖下窜上一个人来,尚未看清来人是谁,那人剑尖已指着他的咽喉低声道:“快说,你这山上有没有一种树叫‘绝情树’,结的果子叫‘一滴泪’,可以解情蛊之毒?”

晚塘从未听说过绝情树、一滴泪,便道:“好汉,我只是一个种菜的,没听过山上有你所说的东西。此山凶险得紧,你独自上来,不要命了吗?”

那人哼道:“种菜的?看你们干的好事……”言犹未毕,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哼哼冷笑。

那人吃了一惊,喝道:“骷髅老怪,你害死这么多人,大干天河,小心有天遭报应。”

冷笑那人说道:“老爷子我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倒是你陈家中了毒咒,代代不得善终,如今你陈叔平又惹了桃花,中了情蛊,不知遭的什么报应?嘿嘿……”果然是骷髅老人。

晚塘听说来人是陈叔平,想起四大法师世家的泰安陈家,法术属茅山一派,当家的正是陈叔平,莫非竟是眼前之人!

那人正是茅山派传人“东陈”陈叔平,只见他祭起飞剑,喝声:“疾!”一道剑光直奔骷髅老人发声处而去。

骷髅老人赞了声:“好厉害的‘五雷神击’!”说话间人已换了数个方位,而陈叔平也相继发出数道剑光,疾射而至,金光到处,击落无数飞花落叶。一句话才罢,骷髅老人却已消失无踪。

陈叔平警惕地望向四周,处身人家的地盘,不禁后悔来得莽撞。

突然土动山摇,菜园里有一大块土翻了起来,从中爬出一个浑身是血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舞着利爪,一双血红大眼扫视周边,似饿极了要吃人一般。

陈叔平道:“老怪物,你用活人之血滋养土地,再在这土地上种养血尸,如此伤天害理,我陈叔平不把你除掉誓不为人!”拿出一道符,口念:“北帝敕吾纸,书符打邪鬼,敢有不服者,押赴都城急急如律令”,手起毫光诀,指间发出一点火星烧了灵符,飞掷血怪身上。

那血怪顿时浑身着火,被烧得吱吱乱叫,恶臭冲天,如一团火球向山崖下滚去。

骷髅老人跳了出来,道:“姓陈的,老子费了恁多心血养成血尸,尚未派上用地就被你毁了,真气死我也!”说话间闪身而前,十指向陈叔平插去。陈叔平提剑横封,两人战在一处。

骷髅老人双臂柔软如蛇,游走吞吐,方位难测难料,带着一股刺鼻的阴风煞气;陈叔平脚按北斗七星的方位飞速转换,手中指诀变化万千,摄人剑气自剑身震荡而出,与煞气冲撞激荡,卷得衣袂飘飞。

阴风怒号,声振十方,巨浪触石,惨然如破军之声。数丈内为气劲充盈,粘之即亡,碰之则伤。晚塘被逼得连连后退,躲在岩石后观战,但月黑风高,场中剑光霍霍,黑风疾转,带着石飞砂走,他根本无法看清两人的一招一势。

斗到分际两人都一声暴喝,对了一掌,掌力迅速反弹将两人震开。陈叔平一步没站稳,单腿跪地,捧心埋首,用剑撑着,似受了极重内伤。骷髅老人正想趁热打铁,上前了结他性命,孰料陈叔平突然扬手打出一掌“天雷破”,裂石断碑之力如奔雷滚滚,将骷髅老人重重的摔在山石之上。

骷髅老人受伤未重,挣扎而起,好在当时距离尚远,而且这一击的威力似乎并未完全发挥,再看陈叔平跃下山崖,消失了沉沉黑夜之中。他立即喝令追击,众喽罗打着灯笼、火把向山下追去。

骷髅老人恨意难平,在众门人的搀扶下回去疗伤。

晚塘被这场打斗看得心惊胆颤,心想要是自己有陈叔平武功的一半高,那就可以去找仇人决斗了。

菜园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一场高手间的打斗殃及池鱼,那些菜人尸横遍地,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花了大半夜工夫,掘土将他们埋了。这大半年来,晚塘以他们为伴才不感觉寂寞,悉心照料,到最后竟成了一场空,那种失落、惋惜可想而知。

而且他怕今后不能照料菜园,骷髅老人定让他做别的更加伤天害理的事。

他累极了,正想回到石室歇息,发现园子挨着悬崖的地方还有呻吟声,他以为还有幸存者,急忙奔过去察看。这一看吃惊不小,原来是陈叔平当时飞身下崖只是假象,他根本就没有逃下山。

他与骷髅老人对掌受了极重内伤,自知逃走无望,使了个瞒天过海之计,最后一击使出浑身功力,让骷髅老人心生恐惧而不敢亲自追击,而他只做了个看似逃之夭夭的假象,实则一直吊在悬崖下的蔓藤上,待上面安静了,他才爬上来。此时已然精疲力竭,即使一个武功平平的喽罗,也可以轻易致他死地。

晚塘将陈叔平拖进石室最里面藏起。陈叔平道号一尘,是四大家陈家的掌门人,宋伯虎在世之时与他关系莫逆,晚塘幼时与陈家二女陈青萍也最是要好,因此见他受伤十分着急。

陈叔平陷入昏迷,而且额头滚烫,浑身寒战,手掌水肿,嘴唇乌紫,乃中毒之象。并且是中了骷髅老人的掌毒。内伤兼中毒,如果不尽快设法救治,恐怕也很难挺得到天明。

世间之毒林林总总,如不能查出何种毒而对症下药,无法解治甚至有加重的可能。而且骷髅老人所练毒掌,掌中之毒不止一种,有的还是少见的奇毒,或许根本无药可救。

晚塘急切中想到一个主意,他换了一套衣衫,快步奔向骷髅老人的卧房。

骷髅老人刚刚调理了内息,伤势有所平复。问晚塘道:“天星,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却见晚塘二目无光,不答一语,径直快步奔向床边,袖中飞出一掌打在晚塘肩头。

晚塘手抚伤处,万分委屈的道:“师傅,小土蛋来向您老人家问安,您老为什么打我?”

骷髅老人心有余悸,适才还道晚塘中了茅山派的毒咒,要来加害自己,所以才出掌伤他。这时才知自己心疑产生误会,虽有些歉疚,口中却道:“切记,未得为师准许万不可随便靠近为师,尤其卧榻之侧。你去那里药箱中找一个红色瓷瓶,里面有红色的药水,回去擦一擦,每日晨昏各一次,七天之内掌毒自消。”

晚塘道:“小土蛋还有一个请求,那个菜园是个风水宝穴,师傅将来百年之后若入葬此穴,可与天地齐老,日月同辉。我想将其打理打理,以便将来有用。”

骷髅老人道:“你小子倒有些眼光,知道寻龙认穴,不过养尸之地怨念甚重,实在有所不宜。”

晚塘道:“那晚塘就把它打理成花园,以免污秽影响了师傅练功。”骷髅老人乐道:“难得你一片孝心,也好,你还继续住在那里,晚上再到我这里练功。”

晚塘躬身称:“是。”到药箱处翻找,发现箱内满是各色瓷瓶,多半是毒药与解药并存,唯有骷髅老人自己才分辨得清。他找到那瓶红色药水,飞奔回石室,先给陈大侠擦了一遍。

到了次日黄昏再擦一次,陈叔平的水肿消了许多,晚塘正好将那些药膳喂他。不久陈叔平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才知为晚塘所救,十分感激,说道:“想不到骷髅门还有这么一位仁心侠骨之人,小兄弟贵姓?如何来骷髅洞的?”

宋陈两家世代交好,晚塘若然说出自己的身份,以陈叔平侠义为怀的行事风格,定然冒险救自己出去,当下道:“他们叫我小土蛋,总之一言难尽,陈大侠好好养伤,伤好了才好下山。”

陈叔平道:“小土蛋?我一个故人之子小名也是‘小土蛋’,唉,可惜好人不得好报,他如果现在还活着,也有你这般大了。”

晚塘知道他说的是自己,鼻子一酸差些流下泪来。看来宋家惨遭灭门已然传遍天下,而外面都以为自己也一同罹难。便问道:“你那故人如何没有好报?”

陈叔平道:“他恐怕是开罪了黑道之人,满门被杀,事发当日有人发现有玄蝠堂的出现过。但如果找不到真凭实据,就算去找玄蝠堂也无济于事。我这次出山,也是想顺便查查幕后黑手。”

晚塘又问:“大侠可有些眉目了么?”

陈叔平摇头道:“这件事太过蹊跷,似有人周密策划,因此一点线索也没留下。除非当事之人自己露出马脚,实难水落石出。唉,一代宗主就此含恨归天,令人扼腕。”

连见多识广的陈叔平都说无法追查真凶,晚塘听了也感沮丧。

此后几日,陈叔平经晚塘好生照料,毒势未能恶化,但解药份量有限,而且他所受内伤甚重,不能运功逼出体外,必须有一个会内功的人帮他驱毒。目前无法下山,唯一的办法是晚塘自己学会以内功驱毒。

于是骷髅老人要教他内力驱毒时他不再拒绝,反而更用功习练。晚塘有内功的根底,加之半年来抵抗毒物,内力无意中增进不少,再同陈叔平相互切磋琢磨,进步神速,连自己身上中的掌毒,也靠自己运功驱除了。

这一日二人都觉得万事俱备,便由晚塘为陈叔平推宫活血,注气过脉。

陈叔平伤在手阳明大肠经,故口干齿痛,此经起于食指桡侧端商阳穴,经过手背行于上肢伸侧前缘,上肩至肩关节前缘,向后与督脉在大椎穴处相会,再向前下行入锁骨上窝缺盆,进入胸腔络肺,通过膈肌下行,入属大肠。

晚塘以真气注入其体,通其未通,清其淤毒,此刻二人心空万虑,进入真气导引的关键时刻。

这时菜园竟来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着淡黄色衣衫,眉如远黛,眼含秋波,面如满月,容貌俏丽。但眼角眉梢带着雨恨云愁,浑身透出一股子煞气。令晚塘想起小时候见到的那美女蛇,与她倒有几分相似。

她莲步款移,观赏着园中的一花一草。这园子经过晚塘打理,焕然一新。垒土为山,砌石为道,种植奇花异草,繁花弥眼,香飘数里,为骷髅洞难得的一景。

那女子见花而觉孤独,睹美景而思故人,遂曼声吟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晚塘明显感到陈叔平内息有所躁动,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闻那女子脚步声似乎也朝石室走来,急忙收了功法,将陈叔平推入帐后草席之下盖起,转身便往室外迎去。

那女子见了晚塘,柳眉微蹙,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天星?是你将这菜园修葺成花园的?”晚塘道:“是我。”心里却在纳闷:“骷髅洞这等丑恶的地方居然也有美人!”

那女子却厉声道:“我要你今天之内把这里拆了。”

晚塘还以为能得到眼前美人儿的赞许,听了先是一呆。

那女子忽然取出一个药瓶,倒出少许粉末出来,为风一吹散入花丛。那些花随即枯萎凋谢,臭味扑鼻。

她还想继续做大煞风景之事,晚塘伸臂拦阻道:“我的园子,你凭什么破坏?瞧你人长得美,心却如此恶毒!”

那女子嫣然笑道:“你赞我美,还算你有眼光。看在你这句话的份上,我饶了你的园子。不过我告诉你,我叫慕容仙儿,你这个园子连同这座山都是我的,我想毁就毁,你不能有半点儿违抗,你就如同这些花,生死全在我的手上。”说完这话,娇笑数声,挪动柳腰,施施然而去。

晚塘回到石室,口中犹自道:“慕容仙儿是谁?在骷髅山如此霸道,莫非是骷髅老怪的……?”

陈叔平接口道:“是她女儿。”

晚塘见他脸色苍白,道:“你认得她?”

陈叔平道:“那骷髅老怪复姓慕容,不是他女儿是什么?唉,我应该早猜到的。小兄弟帮我运功,我得尽快离开此地。”一副急切的模样。

次日慕容仙儿又到花园来,晚塘拦住她道:“别以为你是师傅的女儿就可以想来就来,想毁花就毁花,这山又不是你慕容家的,这花也不是你种的,还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慕容仙儿格格一笑,道:“我今天是来看花,不是毁花的。”

晚塘怕她看到自己藏了一人,仍然不放,道:“那也不行。”

慕容仙儿飞身一跃,轻松绕过晚塘到了园子,道:“我慕容仙儿要去的地方,你以为你拦得住么?我要是把你适才说的话转诉我爹,准保他会送你去喂大蟒蛇。”

晚塘心道:“不止喂大蛇,连蜈蚣、蝎子、蜘蛛都喂过,我还怕甚?”

慕容仙儿对着花道:“我在这山上长大,日日见的都是毒物尸体,行走江湖才知道还有花这种美好之物。我曾经也认识一个会种花的人,他种的花可比你好看十倍还不止,就好比这株芍药,这株蔷薇,就得配上‘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的诗意。”说着话取出一个药瓶,往芍药上洒上药水,又将竹架拆去,任蔷薇藤垮落在地。

晚塘道:“你还说不会毁花,这药水是什么?”

慕容仙儿道:“此乃百花玉露,是解百毒的灵药。你看这花有了露珠,仿佛美人含泪,楚楚动人,你看这蔷薇姿态娇软,如丝萝愿托乔木,岂不美哉?”

晚塘道:“既是灵药,仅仅为了诗意,如此随便抛洒,岂不可惜?”

慕容仙儿道:“没了诗意,枯燥乏味,活着又有什么生趣?”忽然挥出数掌,掌风所及,一株玉兰树花瓣飘落缤纷,犹如花雨,她则醉心花雨之中沐浴芬芳,一边吟诗道:“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树花瓣尽落,她则再击一树,直将所有花树尽弄成光树枝才罢。狂歌乱舞,又哭又笑,仿佛疯了一般。

晚塘自知拦她不了,也不相拦,暗叹:“为了她的几句诗,害我数月的工夫白费了。”

骷髅老人不知何时来到花园,摇头道:“我的儿,为父早就说过,男人都是无情之物,他们不会为你动真心,你也不要付诸真情,你要是早听我话,便不会如此伤心了。”

慕容仙儿道:“你说这话,仿佛你不是男人一样。”

骷髅老人道:“为父从来不会为情所动,不过你是我的儿,当然例外。对咱们身在江湖之人,情是比毒还毒的药,而且一旦陷入其中,不能自拔,难有解药可救。我骷髅门向来只对别人下毒,怎么能容别人对我们下毒。你说,这次的那个男人是谁?为父把他揪来,任你乱刀分解,以消此恨。”

慕容仙儿道:“我不许你伤害他,我只要他乖乖听我的,我给他下了情蛊,他若不能心属于我,必将难受至死。”

骷髅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难道他就是茅山派那个那个姓陈的?”慕容仙儿道:“怎么?爹你见过他?他是不是风度翩翩,不同凡响啊?”

骷髅老人怒道:“混蛋!他一个有妇之夫,年纪老大不小,儿女成群,居然来勾引我的女儿。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一声巨响,竟将山石劈掉半边,甩袖去了。慕容仙儿才后悔告诉了他,改口道:“不是,不是他,爹,我不许你伤了他……”喊声中跟了上去。

这边洞里晚塘听了,隐然猜知骷髅老人父女口中所说的那个姓陈的就是陈叔平,又见他神情不安,也不好开口多问,仍然替他解毒疗伤。

此后几日慕容仙儿未再来花园,陈叔平的伤也好得差不多的,对晚塘道:“多谢小兄弟舍命相救,陈某无以为报,授你一招两式我茅山派的法术,以之防身护体。”

晚塘施恩不望报,不过陈叔平愿意传授,当然求之不得。

于是陈叔平传授他五行遁术中的土遁之法。五行遁术高深玄妙,尤其要求内功精湛,要全然练成非一日之功,唯其中土遁之法较为简单。

所谓土遁,是施法人默念咒语,全力贯注于一道气劲,通过身边的泥土山石而遁走,从另一处泥土山石现身。法力高低不同,遁走远近不同。以目前晚塘的水平,遁个五十步、一百步应该不成问题。

当下陈叔平将土遁一密咒相传,让晚塘牢记于心。

这一晚陈叔平趁黑下山,临走嘱意晚塘早日脱离魔窟,他日江湖再会有期。

次日慕容仙儿再次来到园子,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直找到石室中来,见石室空空,她甚是失望,便问晚塘道:“听说前些时日有人上山,与我爹爹大打出手,你可见过那人?”

晚塘装作不知,道:“上山找师傅晦气的很多,我不知道小姐说的是哪人?”

慕容仙儿道:“那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鼻若悬胆,虎须龙髯,英挺威武,颇有些仙风道骨,侠客风范。”她说这话时,脸上透出红霞,陶醉于回忆之中。

晚塘道:“小姐说的是神仙,在下神仙没见过,妖怪倒见了不少。”

慕容仙儿杏眼圆瞪,俏脸生威,终于怒了,道:“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你若不据实而说,我毁了你的园子,叫爹把你逐出山门,永不录用!”

她说了这话,以为晚塘会惧怕服软,哪知他面有喜色,未肯让步,只好软下口气,好声相求道:“小弟弟,算姐姐求你,你告诉姐姐,那人是不是来过?而且就待在这附近未走?”

晚塘暗想此女用情之深,居然能感觉到陈大侠在此住过,要是早几天发现,抑或陈大侠晚一日才走,岂不糟糕?

当下道:“在下也有一事相询,小姐能据实相告,在下也知无不言。”

慕容仙儿喜道:“你说,什么事?”

晚塘道:“咱骷髅山是不是有一种树叫‘绝情树’,结的果子叫‘一滴泪’?有的话在哪里呢?”

慕容仙儿听了柳眉倒竖,怒道:“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晚塘道:“我只知道他中了情蛊之毒,上山找‘一滴泪’,没找到就回去了,就这么多。”

慕容仙儿气苦道:“原来他还不明白,我就是他的‘一滴泪’,他不来找本小姐,永远也解不了。”

晚塘道:“他说还会再来的,小姐倘若离山不在,‘一滴泪’就由在下转交给他吧。”

慕容仙儿心念一动,自腰间拿出一个青瓷瓶交给晚塘,道:“姐姐还有一句话劳你转告,告诉他服下解药之日,便是我的死期,我想在我死之前见他最后一面。”

以慕容仙儿的个性,宁愿要别人的命也不可能自寻短见,瓶中或许不是解药而是毒药,但见她说得郑重,倒不似说谎。晚塘心想不妨先拿着,日后自可验明真伪,便接过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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