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坠落

赵墨尚来不及冲出，他身后的侍卫们就将他围成了一团，齐声高喊：“护驾！”

        盛京城城墙有四丈之高，心快跳到嗓子眼的赵墨被侍卫们层层围拢，视线被遮蔽，他的眼前只有侍卫们围成的人墙，再就听到了一声激烈的马蹄嘶鸣声，随即是城楼下的尖叫呼喊声。

        赵墨旋即拨开这“人墙”，疯了一样地往城楼下奔去。

        人群被侍卫们清退，百官们在四周。

        赵墨看到一身白衣的庄行露紧闭着双眼，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一时之间，无人敢上前去看庄行露是死是活。

        赵墨在一旁紧锁眉头，握拳后复又松开，慢慢地走近地上躺着的庄行露，伸手探了一下鼻息。

        赵墨深呼了一口气，先是命人把这侍卫的尸体拖回去查验，再命人查查到底是谁放的黑马。随后，他拧着眉头，双臂伸出后又缩回。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表现得如此在乎，只是让侍卫们把庄行露安置上车，即刻摆驾回宫。

        被紧急召回宫的黄太医，脸上冒着豆大的汗滴，被当今圣上蹙眉盯着，给庄行露包扎那只伤腿。

        原来当时那城楼下的血泊，是想与庄行露同归于尽的那位侍卫的，此人当场也气绝。而掉落城墙的庄行露，不知被哪里飞奔而来的一匹黑马堪堪接住了。他的腰腹撞在马背上后又跌落下马，右腿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折断了，其后头摔在了地上，所以一时昏迷。

        锦衣卫来报，说那名侍卫近日家中老母病重，原本无力医治，可三日前突然得了一大笔银子，有了钱请郎中，猜想应该是被人所收买。但当时城门楼下的黑马，却是怎么查也查不到是何人所放。

        赵墨看着脸色苍白的庄行露，一时之间愧疚丛生：“如果贵为天子的自己，都没有能力保护好老师，总是让老师受伤，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老师一定要待在身边？”

        庄行露这次的腿伤，却是比上次还要严重，足足养了个把月。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养伤。

        半个月后，黄太医终是准许他下床活动了，每日终是能出来走走，但时间不易过久。

        而赵墨政事繁忙，实际上并无过多时间来看庄行露，庄行露一般是被当值的太监宫女们，扶着在华清宫的院中到处走走。

        今日上午，阳光正好，当值的宫女也是个熟面孔，正是上次庄行露赠了一朵紫色鸢尾花的小宫女秋月。

        秋月扶着庄行露的手臂，一路将他慢慢扶到了院中，庄行露看着这院中新增了一把秋千，奇道：“昨日都未看到这秋千，今日就多了一把，是谁新装的？”

        秋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在了院中小亭的石凳上，答道：“回先生的话，昨日陛下听闻先生已经可以多走动了，特意命人连夜装了一把秋千，说是怕先生看烦了这院中景象。”

        庄行露听闻微微一笑：“这样啊，那麻烦秋月姑娘把我扶到这秋千那边去吧。”

        待秋月将他轻轻地扶坐在了这秋千之上，庄行露评价道：“这秋千倒是装得不错，将将适合我这断了小腿之人来坐玩，只是若让你一个小姑娘给我推秋千实在是不雅。这样吧，能麻烦你帮我把房间里的那把竹笛拿过来吗？”

        秋月听后就准备轻推秋千的纤绳：“先生说笑了，奴婢本就是帮主子们推秋千的，先生想荡秋千，奴婢自是应该的。”

        庄行露摆手求饶，笑着说：“这圣贤书读多了，就会有多些没由头的穷讲究。我这克己复礼的毛病一大堆，明知不对却也无可奈何，所以这小姑娘给我推秋千可是折煞我也，我实难消受。秋月姑娘，你还是帮我把竹笛拿来罢。”

        秋月不得法，只得去殿中拿竹笛。

        可秋月一去，庄行露坐着的这把秋千，却一下又一下的轻轻地荡了起来，徐缓却有力，似是有人在推着一般。

        庄行露就坐在这秋千之上，看着这眼前的湖边景致，衣袂随着秋千飘飘，有暖暖清风从耳边而过。他并未抬头，却知道这树梢之上，有人正在为自己轻轻摇着秋千。

        《搜神后记》里的谢端有一田螺姑娘，庄行露有一不见光的黑衣人。

        庄行露想；“偏不凑巧，这笛子为何还迟迟不来？”他想为树梢之人吹奏一曲，以示城楼之下的救命之恩。随即又想到：“自己受此人的恩惠，又岂是一曲笛声就能报答得了的？”

        秋千慢慢地停了下来，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秋月是跟在赵墨身后一起来的，赵墨赶到华清宫时，正好遇到了拿笛子的秋月。

        赵墨将本握在手中的笛子给还到秋月，站在庄行露身后，轻轻地推了一下秋千，眉开眼笑地说：“老师今日好兴致，这秋千是不是还不错？”

        庄行露并未回头，缓缓应声道：“是不错，草民谢过陛下。”

        站在一旁的秋月心里却想为庄行露鼓掌，心中感叹：“庄先生真非凡人也！庄先生不敢让女子去为他摇秋千，却敢消受陛下这万金之躯为自己摇秋千，可见先生心中并未有过多君臣之别。”

        当然，秋月并不知道，赵墨此刻高兴的也正在于此。

        赵墨边摇着秋千，边说：“朕还记得，东宫的那把秋千还是老师为朕做的。”

        庄行露握着秋千绳索的手微微用力，待秋千速度越来越缓后，道：“陛下好记性，不过想给陛下做秋千的人千千万，草民当时也是为了讨陛下欢心罢了。”

        赵墨听后也不生气，道：“那把秋千现在还收藏在东宫，老师送给我的东西，我都命人好生收着的。”

        庄行露轻轻地用那只未受伤的脚点地，停下了秋千，轻闭双眼后，复又睁开道：“草民谢过陛下，陛下有心了。”

        受到夸赞的赵墨更是高兴，从秋月那里拿过竹笛递给他，期待着说：“老师是不是想吹奏一曲？朕已许久未听过老师的笛声了。”

        庄行露略一沉思，答：“陛下，草民现下有点累了，想回去歇息。”

        赵墨不再坚持，于是扶着庄行露回到了华清殿，只是在离开之前，他往回看了一眼那清风中微不可见正在摇摆的秋千，眼中若有所思……

        庄行露的腿伤一日比一日好，基本上可以行动自如了。这日傍晚，庄行露陪赵墨用完晚膳后，主动邀请赵墨：“陛下能陪草民走走吗？”

        正在绞尽脑汁想多待一会儿的赵墨喜出望外，他正愁找不到理由开口，没想到庄行露主动提出和他一道散步。

        走之前，他怕庄行露一时反悔，忙对着每日跟着庄行露的几个侍卫吩咐道：“你们就不用跟着一起了，老师难得有兴致，别被你们坏了心情。”

        这几名随身侍卫，美其名曰保护庄行露，实则是看管庄行露的。事实上赵墨也不想这般拘着庄行露，但只要老师一日不归心，他就没来由得害怕。

        他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他有种直觉，觉得老师近日萌生了走意。虽然这皇家内院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守备极其森严，他依旧害怕哪天老师原地遁走了。

        两人就这样在宫内漫无目的慢慢走着。

        赵墨心中一阵欣喜，一时感叹道：“好久没有这样和老师一起肩并肩地走了”。自从登基之后，他就只能是君了，每次好不容易和老师一道去往哪里，老师总是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地走在他后面一步，隔着一层不越矩却疏远的距离。

        西斜的落日，给庄行露的脸色蒙上了一层金纱，他用手比划到着腰间，笑望着赵墨：“草民第一次见陛下，陛下才到我这里。”如今陛下已如初遇时的那棵槐树一般，长成了参天大树。

        赵墨有感而发：“老师以后可不可以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近日以来，他越来越多的和庄行露不称朕，而称我了。

        庄行露远眺着沉浸在夕光下的皇宫:“陛下本就不一样，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死。”

        赵墨：“我不是说这种君臣的不一样，是希望老师把我当成……”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庄行露打断：“陛下近日以来多次称我，还是要注意得好。”

        赵墨只得解释：“朕只是想和老师拉进距离。老师无论是称臣，还是称我，还是称草民，甚至是称奴才，都不会改变老师在朕心中的位置。老师就是我心中不一样的人，老师在朕这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赵墨接着说：“老师是师长，老师是长辈，老师是朋友，老师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老师还是，老师还……”

        庄行露再次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忤逆”，简直有恳求和求饶之意地说道:“陛下。”

        赵墨终于是没有接着往下讲。

        接下来一阵沉默，俩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皇家收藏民间珍宝和各类书画的麒麟阁了。查抄庄府的那些诗词字画、古玩珍本被刑部收缴后，也放在了麒麟阁。

        赵墨不想扰起两人不快的回忆，想拉着庄行露快步走远。

        庄行露不以为意，驻足立于麒麟阁门前，盯着这红木大门，主动问道：“陛下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有比这皇家还要珍贵的书画？”

        赵墨不想回答，但庄行露澄明的双眼转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乎一定要等一个回复，他只得扭捏中答道：“老师藏了就藏了，朕不怪老师。”

        “原来是这样啊，”庄行露语态轻松，甚至打趣着，“陛下的这番说辞，可有点宠幸奸邪的意思。”

        赵墨听着老师拐着弯地指责自己当了回昏君，也不生气，而是被说中心事般的，脸色也微红了。

        庄行露凝视着赵墨，郑重地对他说道：“陛下，如果我说，庄府查抄的所有字画古玩我都问心无愧，它们的来路也均是正当，无一件是不义之财，且最终这些东西都不会属于我个人，陛下愿意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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