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灰烬
回华清宫的路上,赵墨的御撵被惊动,有一小太监拦路,跪地不起。
太监冯进忙大声喝止:“大胆奴才,竟敢冲撞陛下,还不速速退下!”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却不走,趴在地上说:“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明陛下。陛下,庄行露此人大逆不道、欺君犯上,实则并未净身。此事千真万确,望陛下明察!”
平地惊起一声雷。
赵墨忙去敬事房,命冯进把管事太监李田兴叫来问话。
李田兴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
赵墨扫视一番大殿,寒声道:“朕问你,庄行露从未来过敬事房,是否确有其事?”
管事太监李田兴已是垂垂老矣,赵墨只看得到他花白的头发和瘦骨嶙峋的双手,李田兴吓得直哆嗦,却铿锵有力地答道:“回陛下,庄行露确未进过敬事房。”
赵墨顿时心神不宁,怒喝:“既然确有其事,此事为何不早早上报?”
李田兴吓得匍匐,更显老态佝偻,却一字一句清楚地回道:“回陛下,奴才们早前不知庄行露是打的敬事房的名头。后来知晓此事后,奴才们原想着和陛下去禀明,但既然太医院的黄太医给庄行露探脉就诊过,料想净身一事不疑有它。”
李田兴未说出口的是:当时的陛下您伤心欲绝,小小的敬事房又从何而来的勇气去质疑庄行露,胆敢往陛下的伤口上火上浇油?更何况,谁敢去验明庄行露净身与否呢?
黄太医被匆匆召进宫中,看到敬事房的太监在一旁早已跪着,想着已东窗事发。
赵墨高高坐在御座上,太监冯进喝道:“大胆奴才,竟敢伙同庄行露,欺君罔上!”
黄太医听后立即跪下:“老臣愧对陛下,但凭陛下发落”。
赵墨紧锁眉头,问:“为何要帮他欺瞒朕?你不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吗?”
黄太医跪得更深,喟然道:“老臣乃中州人士,家乡父老实在受庄行露恩惠深重。”
永安六年,中州即将陷落,夷人大兵压境,是庄行露顶住重重压力,以一介文臣瘦弱的肩膀,与中州父□□同抵御外侮,最终身中三箭,但中州也得以幸存,百姓这才从流离失所、仓皇南逃中解救。
黄太医数月前不惜欺君,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要帮他,想的是用自己的这把老骨头,还当年庄行露对中州父老们的三箭之恩。
心甘情愿罢了。
赵墨再问:“若他并未净身,何以那般虚弱?”
黄太医答道:“回陛下,罪臣为庄行露诊脉过,臣猜想,庄行露应是服了寒雪草。”
寒雪草,原产自高原雪域,此药甚毒,服下后会吸食人的血脉,除了使人脉弱血虚,更有头晕耳鸣、视物昏花的症状。
赵墨听后微微垂下双眼,问:“他体内的毒是否已全部排出?”
黄太医老实交代:“回陛下,罪臣当时给他服用过解药,但此毒甚烈,并无特效解药,余毒排出只怕要耗费甚久。”
赵墨继续问:“可有法子根治?”
黄太医没想到陛下此刻竟会关心这个,疑惧忐忑地答道:“若庄行露好生在皇宫养着,御药房的药材供着,罪臣可在一年之内将余毒全部排出。”
“治好后,可会有后症?”
“回陛下,不会。”
问完话后,赵墨心神恍惚地走出了敬事房,离开之前,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觉得天旋地转、目眩耳晕。他苍然地想着:“庄行露,他嘴里的话是有一句能信的吗?”
皇帝盛怒,庄行露被投入了昭狱。
他被关进了昭狱里单独的一间牢房。说是牢房,其实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日常办公的雅间,每日在此依旧被好吃好喝的供着,太医院也日日有人送来名贵药材。
那污血丛生、恶浊横溢的三尺牢狱,赵墨断然不会让庄行露待上一刻。同样的,那骇人听闻、恐怖如斯的各类刑罚,庄行露自是不会受上一分。
因为此番,赵墨不为罚人,只为守株待兔。
如果一开始赵墨尚能忍受庄行露背后一直有一人,那么太监作假一事是压垮他对庄行露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庄行露的许诺已变得一文不值,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庄行露就是可以随时离开他。
只要庄行露不在身边,赵墨就会被“庄行露即将离去”这种情绪包围。他决定先发制人,先把这个能在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人抓住。
庄行露的牢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有道是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终于在这秋高日爽、天干物燥的一天,叶钦如约而至。因为庄行露被关在层层把手的昭狱已有小半个月,两人从此断了联系。最重要的是,叶钦要知道庄行露的身体状况。
所以,明知有诈,仍是来了。
多年来残酷得可怕的学习,让叶钦能找到每一瞬间、每个视角的盲点。再用他那惯有的技能,配合以他那几乎无敌手的功夫,不惊动一人的,他就来到了庄行露的牢房屋顶。
有如腾云驾雾般,他轻飘飘地就降落在了庄行露的房门前,分别以一招就解决了左右两名看门侍卫,随即徒手将两位侍卫的瘫软的躯体轻放在了地上。
庄行露的牢房门一直是打开的,他被拘在这房里,还算自得其乐。正兀自蜗在床头,捧着本从麒麟阁借来的书,专心致志的看着,并未发现门外发生了什么。
一声微不可闻的哨声响起,庄行露的视线猛地从书本移开。
轻挂在房梁的叶钦用手势问他:“你还好吗?伤势如何?”
庄行露不答一话,无声地说着:“快走,有诈。”
话刚说完,赵墨就带着一群锦衣卫进来了,锦衣卫们脸上一片肃杀之气。赵墨只看到了庄行露一人,单刀直入地问:“老师,人呢?”
庄行露稳稳靠在床头,连手中的书都未放下,道:“陛下是问我吗?”这半月来,他也是第一次见赵墨,但眼神有一丝明显的慌乱。
赵墨边向他靠近,边鼓掌道:“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高手,仅用一招就解决了大内最好的两名侍卫,老师的朋友可真真是位高人,老师可否为朕引荐一番?”
看着这门口倒下的两名侍卫,庄行露也知糊弄不了,轻闭双眼,左右就不说话。
赵墨来到床头,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出了牢房,道:“老师别装了,朕在房间之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纵使他武艺再高强,此时却也还在这间牢房里,朕想见他,倒也不难。”
两人就站在这牢房的正门口,门口大开着。庄行露环顾四周,方知四周都是锦衣卫和侍卫们,他们已经彻底地包围了这件闹房。而窗户,早在半月前就被钉死了。
庄行露脸上的神色已是彻底掩不住,满眼惊惧之色。这是他从不曾有过的表情,赵墨只觉得自己暴虐的因子猛増,寒声道:“老师教了我那么多兵法,老师说说,现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逼此人出现,让朕瞧见一番呢?”
庄行露听后,惶惶然地看向赵墨,那眼里的哀伤与示弱,是赵墨从未见过的神情。
赵墨随即道:“火攻怎么样?”
庄行露忘记说话一般的,只不停的摇着头。
赵墨望着他一副吓傻了的样子,怒火更甚:“老师现下的样子太过头了,朕记得老师得知陆老将军离世之时,都不曾有过这般。老师告诉朕,这个人有什么特殊?他到底是什么人?”
庄行露不答话,喉头发出荷荷之声,人也站立不稳地抖如筛糠。
赵墨不想看他,对着身后的锦衣卫发话:“弓箭手,准备。”
庄行露听后往身后望去,只见一排排的锦衣卫已拉满弓箭,弓箭上都放着点着火的流矢。这些火光彷若有着神力,和他眼中的泪光汇集,照着他的眼中星光点点。
赵墨把他的脸掰向自己,看着那溢满眼眶的泪水,悲凉道:“今日的老师真是让朕大开眼界,是不是朕让人放箭后,老师得放声大哭?”
真好笑。
原来你也是有心的,只是不是对我而已。
庄行露直接双膝跪下,失去骨头一般的趴在地上,苍白的手指扯着他的一抹裤脚,眼里尽是遍布的哀伤,哑声求他:“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
他像那些下人们毫无尊严地拼命求饶,赵墨只觉得以前的自己太可笑,不由寒心道:“老师知道朕平日里讨厌哪句话吗?就是‘陛下开恩’;老师又知道朕最讨厌什么吗?就是老师说‘陛下开恩’,因为朕为老师已经开恩过无数次了。”
跪着的庄行露彷如听不进任何话了,只讷讷地不停重复:“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放箭!”
随着赵墨的大吼一声,箭头纷纷射向这件牢房,流矢射中窗纸后,火势瞬间从窗口处蔓延开来。
庄行露彻底崩溃,直接起身冲向门口,也想进去。赵墨眼疾手快的从背后一把箍住他的腰,道:“老师不要演得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朕从没说过要杀了这人。这扇门,朕一直为他留着,他想出来,随时都可以光明正大地从门口出来。”
庄行露眼中的泪水如断线一般,滴滴落在赵墨的手臂上。他拼命地想挣脱,双手甚至徒劳地掰扣着赵墨的手臂,仿佛那人现下已经烈火焚身,只恨不得也一同进去被烧了算了。
赵墨怒极反笑:“啧啧啧,不愧是老师在乎的人,想必也像陆家父子一样,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
第一轮箭雨放完后,敞开的大门仍无一人走出,赵墨发话:“继续放箭。”
庄行露随即疯狂大叫:“赵墨,赵墨,你不能这样对他,不能这样对他。”我已经选择不离开了,你不能这样对他。
“老师看起来彻底失去理智了呢,朕怎么对他了?门我留着,他不出来而已。”赵墨第一次听到他梦中最期待的称呼,却不想是在此时此刻。
直到这件牢房的门都被烧成了灰烬,也无一人从门内走出。
烧成灰烬后,赵墨沉声吩咐身后的锦衣卫:“去看看有没有尸骨?”
随后,他把摊在地上、已彻底失去了神志的庄行露一把拦腰抱起,把人的一只手臂勾住自己的脖颈后,稳稳地走回了华清宫。
庄行露并未挣扎,直接闭了双眼,只是那闭着的双眼拥有擦之不尽的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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