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番外十二
一夜多梦，醒不复眠。
华敏本不该再回太守府，但纠结之意叫她在此又待了一晚。
快雪时晴，暖意将苏。望院中渐繁之景，似北处肃杀意同去几分。是到了离开的时候。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居？漂泊之人，有一处不适，就是往别地去行。
仍留一信，仍背一包。她的家当本就不多，朋友又都是周全细致之人，所以常常家随人走，身上向无累赘。但原想悄悄离行，半道还是碰上了人。熟也不熟。
玉夫人看来是辗转反侧，整夜难安，面部略觉浮肿，容颜也显憔悴。二人站在原地，远远一视。华敏无招呼之意，玉夫人也不该找她，二人各有行路，偏偏距离还是拉近了。
“华姑娘。”先行之人先开口。
华敏于是回礼。
“听闻八公子此来是为了向华姑娘求亲。”冒昧之问，不得不问。
华敏坦然答道：“是，不过我拒绝了。”
玉夫人也知道，但她摇头，带着意味复杂的笑，复问道：“姑娘是要回王府？”
“不，我往北去。”本不用答，终还是答。也许这就是女人间无言的默契。
玉夫人决意送华敏到前院。
前院后院相接处，一道月门，是她难跨的槛。
门内门外，华敏突然回头：“八公子是个痴情之人。”她也许知道王悠的计划，也许不知道，可这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玉夫人还是笑笑，言语间更认真得多：“八公子也是个慎重之人。”
或许是不该的。就连这一趟门都不该出。可是玉夫人的心里还有一点期望，她确实还想见祝英齐一面。王悠只认为这一面非见不可，她驾着马车，直把人送到了河畔。
与旧日同，还是一张竹排一条篙，再接过斗笠，似情景重现。但斗笠只给了祝英齐，车厢里的财物也不曾拿下，王悠欲走，被玉夫人所拦。祝英齐已猜到她之所想，眼神中闪过痛苦。
“你当真决定这么做？”他听见自己开口。
玉夫人默默点头：“曾经我逃过一次，可我并不后悔，现在我不逃，我也不后悔。”
“为什么？”是权势？还是被迫？当初那人他无从比较，今朝太守，他差了什么？“良玉，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真心。”玉夫人的心在抽痛，可已比从前平静，她缓缓再开口，一种对旧友倾诉的语气：“英齐，我累了。我已经漂泊太久，现在只想要有个家。”
祝英齐急切，他明白很多事并不容易，可是为了黄良玉，他可以抗争，可以付出，他可以给她最好的一切。但才一张口，玉夫人立时制止他：“我知道你也能给我一个家，可是我不能再辜负一个人。”
“那你就选择再一次辜负我？”痛苦，还是痛苦。
玉夫人歉意深深：“我知道我亏欠了你很多，但这一切，只能等来世再还。英齐，对不起。两年前，对不起，今日，对不起。”
眸光盈盈珠泪闪，她本不想在祝英齐面前流泪，但所有的话出口，斩断一切的痛楚还是令人无法自已。
祝英齐也在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偏黄良玉是他的伤心处。“良玉，你愿意跟我走吗？”不管过去，不管现在，让一切从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英齐，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兄长。”
王悠完全理解了黄良玉的情感。
祝英齐还想要一个答案：“只是兄长？从来，只是兄长？”
玉夫人擦去了脸上的泪，最后清晰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祝英齐的面容：“华姑娘是个好姑娘，真的，她才是适合你的那个人。英齐，她往北去了，去找她吧，我相信她是爱你的。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太守府了，否则大人会担心。”
“良玉！”祝英齐大喊。
玉夫人一步步后退，转身后便未回头。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两种声音交织的时刻下，黄良玉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转头，却不是看向祝英齐，而是王悠。她伸出手：“悠儿，你身上有匕首是吗？”
王悠一时警觉。黄良玉微笑着摇头：“放心，我并非要做傻事。”
刀光亮起，马太守望见玉无瑕之动作心下一紧，加急催马，口中大喊：“玉儿不要！”
他最怕不及，那一刀却还是狠狠地刺了下去。
外袍割破，玉夫人用力扯下一角，身子随着动作颤抖。最后手松，刀子连着袍角跌落在地。王悠已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公公疾奔而来的姿态，她想这最后的收尾还得自己解决。
刀子收起，袍角送到祝英齐面前。这个失意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紧盯着不远处相拥的身影，始终无法平静。他的愤怒从碎布转到了执它之人身上，即使马文才就在现场，祝英齐也半分没压制自己的怒火：“王悠，这是你的手笔？”
王悠无愧：“这是良玉的决定。”
“我不相信！你可知良玉与你年龄相差不过三四？若无你们插手，她如何，如何愿意委身于一个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人？”
王悠觉得祝英齐可悲，同时明白了华敏不肯应下婚事之由。八公子虽好，可能是良人吗？“良玉入府，是得我公公赎身。我公公确实爱惜她，而她也感恩于我公公的情意。”
“可这是爱吗？”祝英齐急躁。
“那她对你是爱吗？”王悠反问。
“八公子，我知道你爱玉姐姐，舍不得她受一点苦。可是你来得太晚了。我曾数次想为玉姐姐赎身，可是她都不肯。你细想这是为了什么？倘你早一些找到她，事情或许有转机。可你太迟了。”
“爱情讲究‘缘分’二字，曾经在上虞，你们有缘无分。两年来你苦寻不着，她也不去寻你，代表你们之间已经无缘。无缘无分，你何必强求？再把你们三人放在一起比，以如今情况，你觉得究竟她跟了谁才能获得多一点的幸福？”
江风猎猎，王悠摸了摸双臂，稍留了点时间给祝英齐。她望向茫茫江水，望向远山，想起不辞而别的华敏，心情再差上几分。
“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有打算，从安排你们见面开始，我就做了两手准备。如果玉姐姐决定跟你走，那么我尽全力送她离开。我能说服她私奔，就能劝服我公公放过你们。”
祝英齐惨然一笑：“而如果她拒绝了我，你就要让我彻底断了念想？”
“不错。”
“可你还没有说服我。”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全部说完。”王悠微微仰头。看着她的神色，祝英齐心里生出恐惧，“我不想听。”
“可我不得不说。”
杀人诛心，言语至简：“我只说三件事。一，良玉对太守有情；二，华敏对你有情；三，娶良玉会害了英台。”
第一件不必再论。
第二件并非作假。
第三件无可避免。
良玉与华敏，只能二选一。若祝英齐执迷，则有负华敏。二人无果，良玉更痛。
关于英台，梁祝之事尚不可说，但知妹莫兄，祝英齐理当清楚祝英台最不愿遭受摆布。倘使他抗争成功，娶了良玉进门。被迫退让的祝家长辈最终只会把枷锁扣向还未成婚的儿女，而有良玉的先例在，祝家对祝英台的束缚只会紧之又紧。
言尽于此，余下只待时间。其实都是借口，于痴情人而言，时间只是看不到头的希望。王悠心中生出不忍，自怀中取出一信，连同黄良玉的割袍一并交与祝英齐。她知道他会振作，可是她希望他能有新的开始。
马文才等得不耐，对身旁两人的依偎也仍旧抗拒。但今日之所见，到底叫他对玉无瑕有所改观。且他确有意结交祝英齐，若一言能解友困，那说一说倒也无妨。
对于他的相助，王悠喜出望外，及至回府，喜悦之情也还未褪去。融懿楼内一众奴仆往来不断，见二人回房，又忙着更衣上茶。王悠只当她们在做年节扫除，未曾多管，忙着先问马文才：“你先头说府内会照料好玉姐姐这话可真？”
马文才睨过一眼，吩咐要来一壶暖酒，才反问：“锦衣玉食，她现在难道过得还不好？”
王悠挤挤鼻子，冲他噘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算了，不理你，我沐浴去。”
浴池新建，白玉为底，几乎就是广陵府内的复刻。从进入新院，王悠就知道马文才为他们的家下了大功夫。其间许多布置，皆有她家中旧影，或是她曾言，或是他从旁探听，似是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要叫她觉得是真正回到家中。于归之喜，莫过如此。她愿意担着违礼之嫌多次应允在太守府内短住，也是有着这层原因在。
不过今日确是没得方便用这池子。青女为她解下外衣时，内裳已经透出点血渍，还好是回来得及时，兼冬日里穿得厚，没闹出什么难堪。也亏得及时来了葵水，否则昨晚马文才和她，还真不止是同被而眠那么简单。在之前那个节骨眼上，就算他是为了稳保他们的婚事，王悠也觉得不大适合，毕竟她还是要亲自上阵掌控事态发展的重要角色。一场欢爱，于异人是亢奋精神，于她，只能日上三竿。
浴房的另一道门，打开后连着一层阶梯，往上便是专给她存放衣物首饰的房间。因下午不再外出，身子也确实怠懒，能省的装扮便全被王悠省了去。侍女再从浴房楼梯往下，王悠则推了门进入卧房。
橘白已经贴心地将吃食全备上楼，见小姐出来，忙把垫子在椅上铺好，殷勤地请王悠试药膳。这丫头也与华敏投缘得很，华敏在王府几日，晚间常与她凑在一处，研究些新奇的膳食，便是走了，也不忘给她留下食谱。
“小姐才在前头用过饭，所以我也没做太多，这是花生桂圆红枣汤，滋养调气，补血安神。花生我炖得软乎了，知道小姐不喜欢煮过的桂圆红枣，所以它们我也给挑起来了。”
一小碗的汤确实不多，王悠小腹正有些冷意，接过调羹便用了起来。该说这丫头在厨艺上确实有天赋，用糖管火候都能恰如其分。王悠夸了两句，要她下回再换个姜汤上来，橘白便乐得又说起了姜的药性。
王悠不禁摇头感叹：“华大夫实在不该走，再等等她就可以收下一个好徒弟了。”
橘白笑声如铃：“华大夫说过了，就算她不在，我也可以问三位小姐。兰小姐精药理，蕙小姐懂饮食，我们小姐兼而有之，有你们三位师父，我必然能有更多好菜！”
王悠笑她果然滑头，夹起一块糯米红豆糕，事先声明：“拜师没问题，但过年了要多磕一个头。要是你平时不认真，这个头我可不受的。”
橘白当即就跪了下去，跪出的却是戏文里那种侠气干云：“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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