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爱过什么人
随手从边上的书架上拿书看，因为下一本小说准备写东晋背景，翻开了徐公持的《魏晋文学史》。书很老了，里面还夹着借书卡片，需要手写登记。竟然看见上面最近的借书者那里，端端正正写着“秦宇”，还书日期大约就在上个礼拜。
他的字也一点没变，可惜我对字体没什么研究。
他的名字在我眼前扭曲为千姿百态。我抬头看看窗外的柚子树，苦笑：老天爷真是玩儿我呢。
应该是因为要讲陶渊明，他把这本书重新借去看了罢？
又想起他给我们代课那天，正讲到山水田园诗。他说：陶渊明和王维都写这类诗，但是他们很不一样，王维身为贵族，只是歌颂牧歌情调，陶渊明却是真正在写人间烟火。
秦宇，秦宇，我在心里默默念他的名字。
就在这小小的阅览室，我曾经多少次碰见他，又多少次漫无目的地想起他。他好像很近，又一直很远。
他成了我的王维，却做不成我的陶渊明。
我翻手机看刚刚加的同学们的朋友圈，校园生活一如既往，聚餐、学习、活动推送。兴致缺缺，干脆专心读书。
一直到窗外阳光开始西斜，朱冰叫我“应该下课了吧”，我才匆忙看一眼手机，学妹已经给我发了消息。
她叫林彩言。我默念几遍，记住这个名字，才回复：在教室等我吧，我上来了。
和朱冰讲一声就匆匆上楼了，依然是从后门进去的。透过满教室的人，我一眼就看见了秦宇。
我又是先看见他。这件事久成习惯，几乎让我有点无奈。可是，不可控地，心又开始跳得飞快。
第一排围着一群学生，他正站在边上，在我进去的时候也抬起了头。
咦，看见他手里拿着我打小说草稿用的笔记本，我赶紧走过去了。
是他先开口：“是你落的吧？有学生翻过了，好像还被拍了照片，会不会有影响？”
我也不知道，但是双手接过了他递来的本子，和他只会说：“应该没事，都是学弟学妹嘛。”
他点点头，我双手抱着本子，感觉上面还有一点他手掌的温度。
我敏感地察觉到边上的同学都停下了，正听我们说话。
他接着问：“怎么还没回去？我还想发微信和你说呢。”
我默默想，我们有多久没发过消息了啊……
有学妹说要签名，我刚去阅览室等了一会儿。还碰见朱冰了，她之前和我是同学呢。”
好像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永远是话多的那一个。
“哦，她和我讲过。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
我笑着摇头，听见他说：“去签名吧，我就先走了。”
“好呀……学长再见。”
大约是第一次开口叫“学长”，我的语气不自觉顿了一下。这两个字一说出口，我忽然有种成就感。好像与他更亲密了一点，真是毫无根据。
目送他离开，我才在书桌边上坐下。还是忘了刚刚记过很多遍的学妹的名字。只好讪讪地向在一边站了许久的学妹打招呼：“把书给我吧。”
还有几个姑娘抱着书站在后面，学妹说：“我要签比较多，留到最后吧。”
很快替其他人都签好了名，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学妹了。我一边给她签名，一边随便和她聊天。一直戴着口罩，已经有点不习惯了。感觉她纠结了很久，才开了口：“学姐，你以前就和秦老师认识吗？”
我的笔尖不自觉顿了一下。她语气中的试探和期待让我觉得很熟悉。
“认识呀，我大二的时候他是我的助教，那时候的讨论课也都是他上的。”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他和以前变化多吗？”林彩言接着问。
“他几乎没有变化。”我答得飞快。
不自觉加快了签名的速度。
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总喜欢向别人说起他，打听他的每一个细枝末节。而且，秦宇那么好，有人喜欢他实在是正常的事情。
我怎么就放不下这样虚伪的私心，不愿将往事分享呢？
我想，我终究还是无意识承认了自己的占有欲。不像粉丝看明星，巴不得全世界都看见他的好，我有时想把秦宇藏起来，不给别人看见的。
签完了所有的书，林彩言一本本把书放进袋子里，她说了很多次感谢。我看她理东西，窗外风伴着一点柳絮飘进教室，还是慢悠悠地和她说起来：“当时他还是个博士生，偶尔还会和我们一起听听课呢。学院里有讲座什么的，他也会去的。”
“真好。”林彩言干巴巴地感叹。但我察觉到她听得很认真。
时不我待，当我做他的学生是，也常常是这样的感叹。
我想，我只说了这一点，虽然千转百回，但听者有心的人，也会有所感受的。
话说回来，我本科的时候，或许是我们之间最好的时机吧。那个时候……关于我的心情，我多少应该透露一点的。
只窗外一阵清风吹过的功夫，我再次轻易释然了。这些年，我再也不会纠结“如果能重来……”这样的感叹。
如果是暗恋，至少我握着这段关系的主导权。我可以可以轻易把他放下，尽管还是忍不住一次次捡起来，捧在心上。
有许多瞬间，我会想，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世上好人那么多。
上一秒我还斤斤计较别人的在意，下一秒我又想，其实多一个人喜欢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不应该这么小肚鸡肠的。
林彩言还什么都没问什么，我怎么就开始草木皆兵了——
心里有点无奈，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比起三年前，我好像有了点堂堂正正的期待。
毕竟，我脱离了学生的身份，也终于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知道自己冲动了，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只匆匆告别学妹。
“学姐，要去吃饭吗？我们去食堂吃吧，我请你！”林彩言很热情地邀约我。
……我见同学，连口罩都没有摘下过，肯定是不太想让他们认出来拍照啊。
“我和你们朱冰老师约好啦，有机会我再来找你吃饭。”我婉言拒绝,“你自己回宿舍小心一点，我们微信联系。”
“好吧……”她的声音低下去，却还是向我招招手，“学姐再见！”
我没说什么，先转身下了楼。
下楼梯的时候，我有意落在后面，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想到几分钟前朱冰给我发了条消息：“秦宇也在阅览室等你，我好尴尬，赶紧下来。”
？？？？
我加快了脚步，走近阅览室的时候正听见朱冰说：“我们一起去吃饭嘛。”
让秦宇和我俩吃饭吗……？！？
推门进去才发现丁老师也在——
“丁老师！”我赶紧打招呼。丁老师是我原来古代文学课的老师，也是秦宇的导师。当时听他的课我就很喜欢他。
“哎，你好。”丁老师笑得很和蔼，“正好来阅览室，朱冰说你回来了，要一起吃饭呢。走吧，一块儿去。”
我看一眼秦宇，他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发表评论。是他的老师呢，他肯定是愿意的吧。
“好的！老师我马上，收个东西！”我赶紧把所有东西都收进书包，把摊在桌上的《魏晋文学史》也摆回书架。丁老师去外面等，朱冰在关电脑，倒是秦宇留在了桌边。
“怎么想起来看这本书？”他终于开口了。
“我随便翻一翻。”没有大费周章地解释，我低着头，看他的影子和我的一起落在桌面。拿起包也向外走，先替他拉开了门。
看他犹豫一下，才笨拙地和我道了谢，然后走出去，我觉得有点好笑。
“哎，你叫什么名字，林微是吗？”一出了门，丁老师自然而然问我。他和朱冰都是很健谈的人，有他在我就不太担心了。
“是呀。”他又问我的工作，还有今天过来干什么，朱冰就和他聊上了。我乐得清闲，稍稍落后他们一步。天边的云彩好像被撕成了柳絮，又落到了秦宇的肩头。我的快乐像泡泡一样飘起来，被晚霞映出五彩的光。
秦宇注意到我落下，也回头等了我一步。
“怎么停下了？”他的语气可真温柔。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忽然很想知道，他是否爱过什么人？
我很想问问他——秦老师，你会喜欢热情似火的人吗？
像刚刚碰见的林彩言那样。他们冒冒失失，却不会被人记恨，无论何种情境下，都能显出几分可爱。很多人和我说，互补的人才会更加适合，但我们都是这样沉默的性格。我和秦宇，可能连合适都谈不上吧。
我随便碰见一个可能喜欢他的人，面上不显，心里都要揣摩千遍万遍。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爱情？
被他喜欢着，会是什么感觉？
他该多么春风细雨，又多么润物无声，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时刻惦念着啊。
我想象不出。我想象不出他木讷的表情如何流光溢彩，也想不出他终日翻阅书籍的手是不是会有牵起别人的一天。
可是，我知道会有那一天的。
我连看我们的影子靠近彼此都会暗暗欣喜，那个被他爱着的人，该是多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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