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前日谈（其三）
“离开他！离开这里！快逃！快逃啊！！跑起来……”
……
时间渐入初夏，天气也变得愈发燥热了起来，这样的时间总是会让人的神经轻而易举陷入疲顿麻木之中，我手肘支在桌上，几乎昏昏欲睡。
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半睡半醒的我还在疑心这声音是否真实存在时，脑袋便被结结实实地崩了一下。
毫不留情，我一下子惊醒，仿佛灵魂瞬间脱壳。
我站起来，看到了森鸥外脸上似笑非笑的笑容，以及手里提着的一个脏兮兮的少年。
“抓到了消极怠工的东庭君呢，睡得还好吗？”森鸥外笑着，仿佛心系晚辈的温柔长辈一样。
事实上并不算好，桌子实在是太硬了，还要硬撑着照看诊所，加上昨晚熬夜背了找来的心理学教材，我觉得我现在还能坚持保持清醒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森老师，未成年每天应该保证九个小时的充足睡眠。”我明示道。
“心黑的资本家可不会给你九个小时的时候浪费在睡觉上。”自诩心黑的某资本家毫无愧疚之心。
我苦了苦脸，搬来椅子让少年坐下。
森鸥外抽出湿纸巾随意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走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坐下。男人半靠在椅子上，微微颔首。
“我在诊所外面发现了那个小可怜，估计是流浪儿吧，精神有些不太稳定，你看看。”
看了看少年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天的污垢，以及脏乱得可以蓄下一窝小鸟的头发，我的内心有些抗拒，轻微的洁癖让我实在不愿意触碰这位少年，但森鸥外的命令不可违背。
我叹了口气，半蹲在少年跟前，可怜的少年似乎有些惧怕新的环境，紧紧地低着头，轻微地颤抖着。
“不要害怕，这里是诊所，我是一名心理医生，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我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按照记忆里的方法安抚少年的情绪。
少年似乎更害怕了，蜷缩着身体想要把自己塞进椅子里，他紧皱着眉头，浑浊空洞的双眼无神地凝望着地面。
很明显的抗拒交流以及恐惧，少年可能经历过什么重大的刺激而变得恐惧与人的交流，理论上来讲，他现在的情绪状况并不适合做强制的干预手段，更何况被强迫拽进来的少年本就已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森鸥外，森鸥外正在翻看病历本，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签字笔廉价的塑料壳，有节奏地敲着纸面。
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少年的情况。
我犹豫了一下，想要通过正常方式解决问题是肯定行不通的，但如果只是要弄清楚刺激源的话，倒还有另一种方法。
我伸手准备去触碰少年的脸，想要通过异能读出少年的心中所想，然而少年却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猛烈的刺激一般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踢踹着，想要逃离这里。
事发突然，我只能紧急制住少年的手脚，万幸少年身形矮小又因为饥饿力气较小，就算是我一个对体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够轻松按住他，然而还是无法避免地被少年踹到了两脚，白色的衣服上留下了很显眼的脚印。
少年还在凄惨地嚎叫着，我皱着被纠结被弄脏的衣服，忍不住用更大的力气压住少年。
“冷静！再吵闹的话就把你扔出去！”
少年一下子冷静了，或者说是被吓得僵硬了，下意识地不敢去反抗，很剧烈地发着抖。
极端的恐惧携带着破碎的记忆进入我的脑海，刚才的呵斥便是我学着少年记忆里如同梦魇的声音复刻的。
记忆里，面容凶狠的男人拿着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铁棍鞭打着少年，一边打一边恶毒地咒骂。
“你这个瘟神，害死了你母亲，现在还要害我，瘟神！诅咒！你就不该活着……不准哭了，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
少年被打得满地乱爬，用手肘护着头，铁棍不看方向，有时打到手肘上，少年甚至有一种自己的手臂快要被打得骨折的可怕感觉。
我确实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我冷眼旁观着少年的记忆，从脑海里翻出已经烂熟于心的流程。
我轻轻抱住少年，用手掌轻拍少年的脊背，这是少年的母亲经常会做的事情——我从记忆里面探知到了这微小的片段。
少年明显变得轻松下来，放下了自己的戒心，沉入在幻想中的母亲温柔的怀抱里。
“妈妈……”
我：“……”
虽然早有预料，但心理上果然还是无法接受被一个小屁孩叫“妈妈”，更羞耻的是我似乎听到森鸥外轻轻地笑了一声，转过头又只能看见森鸥外一派正经的表情。
“嗯？已经结束了吗？”森鸥外一脸无辜地抬头看着我。
我纠结地盯着森鸥外脸上的神色，但什么都没办法捕捉到，森鸥外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还没有，老师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吗？”
森鸥外歪了歪头，似乎是在反问我为什么会这么问：“我想并没有，刚才有什么声音吗？”
难道真的是我幻听了？我的内心开始动摇。
正当我准备放弃，安慰自己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突然看见森鸥外露出一副微妙的微笑：“放心吧，我完全没有听到东庭君被叫了‘妈妈’哦。”
我：“……”
我开始思考强迫森鸥外忘记刚才的事情和我马上扛着横滨地铁连夜逃离地球哪个可能性比较大。
少年扯着我的外套，再次可怜兮兮地重复了一声：“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吗？”
顶着森鸥外强烈的视线，我咬着牙应了一声：“我是！”
可能是语气过于强烈了，少年抖了一下：“妈妈，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这么凶，我会改的，妈妈，不要怪我……”
我赶在少年把鼻涕糊在我衣服上之前扯出我的衣服，然后把桌子上的抽纸扔到少年的怀里。
“当然没有，妈、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小、宝、乖。”
小鬼，再叫妈妈，等完成任务我就把你给弄死你信不信？！
“太凶了，东庭君。”森鸥外一只手撑着脑袋，歪头看着我，“合格的妈妈可不会对自己的孩子这么凶哦。”
我：……
我叹了口气，勉强自己冷静下来。
“乖……现在告诉我，你都经历了什么，好吗？”
少年抽抽搭搭地诉说起来：“妈妈，我害怕爸爸……爸爸他总是打我，他不喜欢我了，我好想你……妈妈你不要死好不好，爸爸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
少年有一个完整而美好的家庭，至少在横滨发生动乱之前是这样的，港黑首领的残暴统治改变了这一切，少年的母亲误入冲突，被乱抢打死，临死之前唯一能做的便是死死保护住自己的孩子，让少年留得一命。
少年在母亲死后找到机会逃走，却不想被发现了，恶徒尾随少年进入他的家里，他的父亲敲晕了恶徒，代价却是失去了双腿，两人躲躲藏藏，在废弃的残垣和垃圾场苟且偷生。
接连经历了如此剧变的父亲陷入了浑浑噩噩，他痛恨被妻子拼命救下的儿子，认为是他害死了妻子，更将自己失去的双腿归咎于少年。
父亲用铁棍驱逐了少年。
……
将镇定剂推入少年的手臂中，稍微过了一会儿少年便睡着了，我将自己的手臂从少年不舍得怀抱里扯出来。
扔掉注射器，我回头去看森鸥外：“该怎么处理？”
森鸥外放下手里的笔：“当然是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
我皱了皱眉。
森鸥外笑着对上我的视线。
我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森鸥外拉开高椅，椅腿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男人走到我的面前，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抚上我外套的第一颗扣子，轻轻地解开，然后是第二颗……
脏得不成样子的外套被整个剥了下来。
我顺从着他的动作，同时不忘记提醒：“记得送远一点，不然可能会被少年找回来。”
“怎么说？精神错乱的人还能够辨认方向？”
“如果我没被他当成妈的话，倒也不用那么费事。”
森鸥外轻轻地笑出了声：“倒是我失虑了，多了一件麻烦的工作。”
说着，森鸥外又牵起我的手，抽出一张酒精湿巾，缓慢地擦拭着我的手指。
微冷的湿巾被牵引着划过手心、指缝，略微用力地擦拭掉沾到的污渍。
被擦拭的手心带来麻痒的奇怪感知反馈，我顿了顿：“老师是有到处捡孩子的奇怪乐趣吗？”
森鸥外失笑：“那少年稀里糊涂流浪到了诊所外面而已，我给顺手捡进来让你练练手，瞎想什么？”
我抿了抿唇。
或许是森鸥外随和纵容的态度，我的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诊所有些无聊呢，要是能养一只宠物就好了，能解解闷，森老师有想过吗？”
“没有，大概是因为没有时间吧，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并不会觉得很闷。”森鸥外如此道。
“不过现在的感觉倒是有一些不一样了。”我对上森鸥外的双眼，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森鸥外道：“或许养一只宠物的感觉确实挺不错的。”
森鸥外语气莫测。
“是吗……”我低头避开与森鸥外的对视，但头顶无处不在的视线无法匿蔽，“宠物可以让人变得心情愉悦，也是减压的好方法。”
森鸥外笑道：“这个我同意。能够养一只温顺的宠物确实挺好的。”
我有些惊讶：“我还以为老师会喜欢像大型猎犬那样比较凶很的动物。”
森鸥外无奈地道：“嘛，猎犬确实更有助益，但是我果然还是更愿意饲养一只温顺、不多生事的宠物呢，能够永远养在身边，不用担心它逃离……”
我身体有些僵硬，总觉得森鸥外话里有话，不愿去深究过多，我沉默着等待森鸥外擦完了污渍，湿巾被随手扔进垃圾桶，发出“砰”一声轻响。
“好了，早点休息吧，”森鸥外摸了摸我的头，“毕竟某位未成年人还需要九小时的睡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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