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班长介绍的愿意合租的那个新来的女学生叫任颖，与绵绵同岁，是从县城里来的。
任颖来武家寨中学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父母离婚了。父母各自又有了各自的爱人，任颖感觉到无处可去了，就选择来了武家寨中学。陪她来的也是她的父亲，也是一个老老实实，普普通通的公司职员。
班长很负责也很细心，选择的这个合租的同学，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各方面都很合适。
武祥和任颖的父亲两个人一见如故，说来说去，就说到了这个学校。任颖的父亲对武祥悄悄说，他就这一个孩子，就这三年高中，几乎把他一辈子积蓄的私房钱都花得差不多了。直到现在也不敢把花了这么多钱的事和任颖的继母说出来，任颖的继母现在还带着一个正上初二的男孩子，想想真能把他愁死了。将来要是只凭工资让这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恐怕真的是没有可能了。不过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去偷去抢吧，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任颖的父亲悄悄对武祥说，他真没想到转学费会这么贵。如果不是家里实在住不开，他说什么也不会让任颖转学到这里来。“原以为花个三万五万就差不多了，哪想到光赞助费就得八万。”
武祥不禁暗中叫苦，绵绵十万，任颖却是八万，两万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不过再想想那个跳楼的女孩子孟小瓦，看看学校这个样子，武祥也就不再那么郁闷了。花钱消灾，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孩子能有书读就算谢天谢地了。
后来任颖的父亲又说道：“老武啊，真是当家方知柴米贵，事非经过不知难。你说说，现在上个学咋就这么贵呢？我问过一个贵族学校，人家是明的，吃住全包，一个月三万八，还不算书费学杂费。这他妈的不是公开抢钱吗？说是因为有外籍老师，所以就贵。什么鬼话，那不就是故意放纵外国人来抢中国人的钱？后来，我又去了一家公办高中，也是吃住全包，其实是个很一般的中学，但介绍人说了，面上得交三万，关系费得交五万。花了这么多，还只是借读！将来还得把学籍转过来，要是转不过来，将来考大学都没有资格，都报不上名。问了问，说将来转学藉，至少还得五万！你说说，对这些事国家咋就不好好管管？上面总是说老虎苍蝇一起打，打了吗？像下面这些地方，苍蝇都变成蝎子了，都腐败成这样子了，也该收拾收拾了吧，这还让老百姓活不活了？反过来，你说这些人胆子怎么这么大，顶风作案不收手，为啥就不怕出事？就不怕我们告他们？是不是法不责众，大环境都成这样了，就没法子下手了？”
……
武家寨镇上的房租真不便宜，一人一大床带卫生间可以做饭的，一个月四千元左右，两人两床一卫可做饭的，一个月五千左右。其他水电空调热水器费用另外计算。
武祥和他们一起看了几个地方，才明白这里所说的单人间双人间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一真没想到面积竟会这么小，小得不可思议。一人间的，大约十平方米左右，两人间的大约十五平方米左右。单间的一进门就是一张床，旁边是一个小柜子，卫生间大约两平方米不到，抽水马桶上方墙上安了个喷头，就算是淋浴房了。卫生间门口旁边有个小平台，上边有个抽风机，平台上面放着一个电磁炉，就是所说的可以做饭的地方。地方虽小，但锅碗瓢盆倒是齐全，该有的都有。两人间的也一样，就是多了一张床，其他的没有什么差别。
唯一人性化的设计，就是房间里的设置都有陪读父母可以睡觉的地方，一张床其实很大，可分成两半，孩子住的稍高点，父母住的稍低点，这样不会影响孩子休息。另外就是还有一张桌子，一盏台灯，专供孩子晚上学习、复习、写作业。
转了几家，大同小异，最后找了一家离学校近点的，算是定了下来。
然而最终结算时，才发现仍然有好多费用没有算进来。
水费押金两千元。
电费押金三千元。
家用物品押金两千元。
租金最少一次性 交纳三个月。
武祥一下子傻了，乱七八糟的差不多又得一万多！
任颖的父亲跟东家几乎吵了起来，但东家一直很和气地给他们解释来解释去，说我们这里哪儿都一样，这也是镇政府和上面定下的规章制度。因为这些年出的事情多了，房东才不得不防。我们也是防小人不防君子，只能这样收费。但看到任颖父亲嘟嘟囔囔、吵吵闹闹的样子，最后房东也止不住生了气：“就你们还是城里来的，你们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你们也不想想，现在城里的房价是多少？房租是多少？如果你们住宾馆，一晚上怎么不也得二百、三百的？我们这小地方，盖这么个房子，你知道一年得交多少税费？除了物业费，还有卫生费，消防费，人身安全保险费，我们能挣几个钱！不愿意住就走吧，又不是没人来住。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们看着办吧。”
武祥看看天色已晚，把任颖父亲拉到一边说：“老任，算了，别争了，就定这里吧。你看老板都把话说透了，这个地方肯定都一样的口径，一样的规矩。多说无益，到哪儿都一样。不说啦，就住这儿。”
“真是到了贼店了，这不是明抢吗？”任颖父亲面露难色，“不是我争，我也是真没办法了，我算了算，身上的钱真的怕是不够了，现在把这些都付了，那八万估计就凑不齐了。”
武祥叹了口气，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们先住下来，如果半个月后，两个孩子摸底测试都过不了关，以至连差班也留不下来，那咱就自认倒霉，全都卷铺盖回家。到时候这里的房租能退还的就要，要是硬不退还的权当让小偷给偷了。如果你家任颖过关了，我家绵绵没过关，哪个班都拒，都没人要，那我卷铺盖回家，这里的房租我就都不要了，全都归你。如果两个孩子都过了关，到时候你的钱确实凑不齐，那我就先给你垫上。你看这样行吗？”
任颖父亲看看武祥，说：“你是好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就按你说的办，咱就住这里。至于你说的垫钱的事，我也不是死皮赖脸的人，到时候再说吧。老武，认识你这个人，看两个孩子相处得也不错，来这一趟也值了……”
收拾桌子和房间时，发现墙上桌子上床头上到处都刻着贴着各色各样醒目的字句，一定都是在这间屋子里住过的学生留下来的：
——高否？富否？帅否？是，滚回家去。否，滚去学习。
——扛得住给我扛，扛不住，给我死扛。
——进清华，与主席总理称兄道弟；入北大，同大师巨匠论道谈经。
——不成鲲鹏，便成鸡。你的青春，你做主。
——睡吧，玩吧，毕业一起收破烂吧！
……
武祥默默地看着这些无法清除的高考语句，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不知道绵绵看到这些会有什么样的感触，这样的环境对孩子的影响一定会很深刻很残酷。同时，他又觉得让绵绵接受大雨的滂沱，对她的人生未必是件坏事，绵绵是该历练历练了。
等把房间收拾利索，已经傍晚五点多了。
真饿了，武祥本想到外面吃点东西下个小馆子，但看看任颖父亲的样子，也就决定凡事不先说话，先观察观察，看看人家做事的习惯，人家怎么说就怎么做，免得日后绵绵与人家合不来。
果然，任颖父亲先说话了：“老武，咱两家今晚就试试在这个地方做饭到底行不行，你说呢？”
“两家一起吃喽？”武祥笑笑问。
“那当然，第一次嘛。”任颖父亲很肯定地说，“好朋友，勤算账。但今天晚上第一次例外。我们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命中注定地该遇在一起。你看，我去买菜还是你来做饭？”
武祥想了想：“我去买菜吧，我做饭一般。”
“好，我先看看他这里的锅灶怎么样，好使不好使。如果不行，明天咱们再想办法。”
武祥是不想让任颖父亲花钱，另外也想看看这个地方的物价到底怎么样。
物价倒是比预想的便宜，跟城里一样的蔬菜水果什么的，比城里便宜近一半，有些像山药蛋之类的家常菜，城里卖到了两三块，这里只有八毛一块，胡萝卜更是便宜得让你想不到，五毛钱。
看到有卖酒的，大都是十块二十块一瓶的地方酒，武祥想了想，就买了一瓶。还买了一些花生猪头肉之类的下酒菜。
第一次吃饭，两家又是在一起吃，有酒至少可以热闹点。还有绵绵和任颖两个孩子，也能让她们俩孩子放松放松。
东西买全了，大包小包地正准备往回走，兜里的手机响了。本来武祥也想给家里说说情况呢，正好电话来了。
丁丁的号码。
武祥心头一震。
“丁丁，是你吗？”武祥突然有些紧张。
“姑父，你说话方便吗？”丁丁的嗓音有些发哑。
“怎么了，丁丁。我说话方便。”武祥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出了大事。
“绵绵在跟前吗？我本想明天再给你打，可想想不对，晚上我不给打你，你也会给我打，那样反倒说话更不方便。是不是绵绵已经安顿好了？”丁丁说话的口气，越发让武祥感到紧张。
“我在外面，丁丁你说吧，这里没人。”
“……姑父，上午八点多的时候，纪检委的人把姑姑带走了。”丁丁在手机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
武祥接了丁丁的电话后，连着给妻子拨了三次手机，都是关机。
后来他又给丁丁拨了一个，丁丁的手机居然也关了！
一定是丁丁担心绵绵给他打电话，所以关掉了手机。
武祥斜靠在路边一侧的砖墙上，好半天也直不起腰来。
上午八点多，已经快一天了！
难怪妻子一直没来电话。
武祥觉得心跳异常，捂着胸口，摇摇晃晃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绵绵看到武祥的样子，细心敏锐地先给父亲倒了一杯水，之后几次过来悄悄问：“爸爸，你怎么了？脸色那么白，嘴唇也是紫的。”绵绵的关心，让父亲武祥心头一热：“没事，这里是大山深处，没想到外面这么冷，一会儿就没事了。”武祥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绵绵看着爸爸的样子，依然放心不下来：“爸爸你的衣服是不是太薄了，这会儿可别感冒了。妈妈昨天临走的时候还说我呢，你也大了，爸爸也不年轻了。这些天爸爸很累，告诉我让你多休息。让你量力而行。”
绵绵这么一说，差点没让武祥掉下泪来。他强忍着笑了一下：“别听你妈瞎叨叨，你爸身体好着哪，等你上了大学，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哪，你爸老不了，也不能老。”
“爸爸，我今天给妈妈打两次电话了，妈妈的手机一直关着。怎么回事？她说了让我给她多打电话的，还说我来到武家寨后一天至少要联系两次。可干吗她今天一直关着手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爸爸你跟妈妈联系了吗？我刚才给丁丁打手机，一直占线。后来再打，就关机了。”绵绵很纳闷很费解地给武祥说道，“不信爸爸你听，妈妈的手机现在还关着。”
“今天我们通话了啊，什么事都跟她说了。你妈让我告诉你，关键是一定要安下心来好好学习，过了这一关，后面就全顺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你妈说了，过眼前这一关，咱们绵绵没问题。”武祥一边说着，一边想着怎么把谎编圆了，“是不是你打电话那会儿，正好你妈手机没电了？要不就是今天单位忙，讨论开会什么的，就把手机关了。没事，先吃饭，好好休息，一会儿吃了饭再说。今天太晚了，明天联系也可以。”
有一点武祥非常清楚，这会儿说什么也不能告诉绵绵实情。
否则，天知道绵绵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任颖父亲做饭的手艺不错，做饭的地方虽然很小，就那么一个电磁炉，但做起饭来居然挺实用，炒菜煮面都没有问题。
两家四个人，六个菜，一瓶酒，一锅面，吃得很热闹。
武祥喝酒从来没超过二两，但这一次喝了足有大半瓶。
这辈子武祥第一次醉倒在了异地他乡。
武祥醉得很彻底，就像猛然摔倒了一样，倒在床上再没起来。
第二天武祥睁开眼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两个孩子都不在，任颖的父亲也不知去了哪里。
锅里热着两个馒头，还有一个鸡蛋，估计是任颖的父亲留给他的。
身旁有绵绵的一个纸条：
爸爸你醒来了就给我发个短信！爸爸以后一定不要再这样喝酒了，你把我吓死了！！！昨晚要不是有任颖爸爸在旁边，我就叫120把你拉到医院里去了。妈妈的手机一直不开，丁丁也没有开机。一会儿他们开机了你告诉我一下。班长说了，我们新来的几个参加摸底考试的，这两天还允许带手机。但必须静音，振动也不行，因为坐得太挤，振动也会影响到别人。过了这两天，凡带手机的，一律没收。学校要求我们六点半前必须赶到学校，办理出入证，还要买学校食堂的饭票。小凳子我带上了。今天一天四门课，语文数学外语政治，课本我都带齐了。听说老师很厉害，我会小心的。绵绵
武祥看完了，眼睛不禁又有些湿漉漉的。他赶忙先给绵绵发了个短信：“绵绵，爸爸已经醒来了，爸爸没事，就是昨晚喝多了。和任颖爸爸第一次吃饭，觉得人家与咱们合得来，任颖这孩子人也挺和善，爸爸就喝得多了些。就这一次，爸爸保证下次一定不喝了。绵绵，爸爸相信你，你的成绩一定会赶上来的，一定会做出个榜样给他们看。不过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只要努力学习就没有问题。我会跟妈妈联系的，放心就是。有什么事晚上回来再说。”
“好的爸爸！”绵绵居然很快回复了。
武祥然后给妻子两次拨了手机，仍然关机。
丁丁的也一样，仍然关机。
武祥还没洗完脸，任颖的父亲就回来了。
任颖父亲显得非常放松，一进门就说：“老武啊，这地方的环境还真不赖，你一会儿也出去看看，空气好得很，一点儿雾霾也没有。将来退休了，不行了，就来这里养老都不错。”
武祥说：“也就新鲜几天，只怕住不了一个月你就得逃了。”
“哈哈，那倒是！”任颖父亲乐得像个小孩，“哎？怎么锅里的东西还没吃？酒喝多了，第二天一定要多吃东西，否则对身体不好。我给俩孩子买了十斤鸡蛋，都是新鲜的，正儿八经的土鸡蛋。我算了算，这鸡蛋和昨天晚上的那顿饭，我们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好好，听你的。”武祥说道。
“你先吃饭，一边吃，咱一边商量个事。”任颖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锅里的馒头鸡蛋和昨晚的剩菜端在了那个小桌子上。
“好的，你说。”武祥坐下来，拿了个馒头啃了起来。其实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是做做样子。
“老武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任颖的父亲十分认真的样子，“我看两个孩子的性格都不错，一定合得来。今天一早我陪她俩去了学校，该办的事情都办了。主要是学校也能吃饭，她们回来煮个鸡蛋什么的补补身子就行了。其他也就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了，我看咱俩差不多就可以离开了。其实咱两个大老爷们，孩子也都老大不小的了，咱们住在这里，孩子们有些事也不方便。咱们离开了，两个孩子反倒更自在些，你说好不好？老武，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吧？”
“明白。”武祥琢磨着任颖父亲是不是还有什么话。
“明白就好。”任颖父亲继续说道，“我问问你，你觉得咱们明天就离开行不行？”
武祥没想到他才来就待不住了，就说：“等孩子回来咱们问问她们？”
“我问过了，她俩都说可以。”任颖父亲好像在等着他这一句。
武祥吃了一惊：“明天上午？”
“是啊，明天上午。”任颖父亲这时叹了口气说，“老武啊，如果咱俩都是当妈的，留下来一个照顾两个女孩子也行，咱们两家轮班，你一个月我一个月。可我一个大老爷们，又没有别人可替代的，亲妈后妈的都不好来。你说咋办？你老婆倒是可以来，可你老婆来了，我还能来吗？更不方便。让我说，不是半个月后摸底吗？我问了班主任时间了，他说再过两个星期，也就是十四天后的这个星期一摸底。我看我们俩提前约好，到了第十三天咱们一起来，你也别让你老婆来，还是咱俩大老爷们。俩孩子不管考得好不好，能不能留下来，咱们到时候再商量下一步。你看这样行不行？”
武祥这时才真正明白了，任颖的父亲原来是这个意思。孩子的继母不能来，亲生母亲也不方便来，只能他来，他一个男的，所以就希望武祥与他一起再来。
说到底，还是为了省两个钱，还是为了孩子。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武，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可怜？”这时任颖的父亲突然一脸悲怆，眼圈也红了起来，“我是没办法啊，自己的孩子，又不能不管。昨天晚上你喝多了，你家那个孩子，看得我只想哭。你大概现在也不知道，绵绵守了你一晚上，陪着你看了一晚上书，整整一夜都没合眼……”
这次轮到武祥难受了，怔了一阵子，两颗老大老大的泪珠子止不住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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