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武祥又是一夜无眠。联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一当了官就与最擅哄骗他利用他的人为伍,包括他想不通天上真要掉馅饼,那是要砸死人的,怎么他们就不知道躲!
第二天一早,他昏昏沉沉地搭上了回老家的高铁,一个半小时后,在县城车站下车。然后转公共汽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回到了村里。
临走时,武祥把丁丁托付给了刘本和,并不是因为书记来了指示,让他才请刘本和照顾丁丁,事实上他到眼下也只有刘本和一个人可以托付了。人大概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真正看得出来你有没有朋友,有没有亲人。平时的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其实都是幻象,都是一种假象和错觉。
刘本和答应得非常痛快,武祥给刘本和留下了两千块钱,刘本和也没有推辞就收下了。
一路上武祥给绵绵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关机。武祥突然想到,武家寨中学的规定,进校一律不准带手机。
那就晚上吧。
武祥脑子里一路上都是绵绵的影子,自从打了绵绵那一巴掌后,他觉得贯穿至今的伤痛说来就来,妈妈不在,这孩子太让人担忧了。
村子里一切如旧。
老家院子不大,采光也不好。院子两边的房子都盖得很高,于是院子里一到下午两点多就见不到太阳了,屋子里也显得更加阴暗。房子本来是想翻修的,但刚一提议,就都让魏宏刚给否了。就一个理由,以后谁还在这种地方住?如今都在城市化,在这个潮流裹挟下,村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少,离城里这么远的地方,又落后又荒芜,翻修它干什么?
今天看来,这话说得太满,太早,太绝了,谁也保证不了自己最终会定居在哪里。
堂姐和堂姐夫都在院门口等着,两个人都是不多说话的人,见了面,寒暄了一句,就把武祥领进了家。
武祥没想到岳母居然病得这么重,竟然一副完全垮了的样子。
叫了几声妈,岳母眼睛才慢慢睁开了。看到武祥,竟然说不出话来,无语泪先流,继而呜呜哭了两声,就又把眼睛闭上了。堂姐在一旁说,老太太现在还能认出来的人,见了就哭几声。认不出的人,什么反应也没有了。堂姐说,老太太肯定认出你来了,只是不会说了。
武祥十分痛楚和震惊,好端端的一个老人,几个月前离开他们时,还有说有笑的,走起路来还噔噔噔噔的,怎么几个月不见,那么健康爽朗的岳母,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其实就在半个月前,老太太还特别有底气地给宏枝和武祥打电话,不顾死活地吵着嚷着非要到城里来,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植物人一样了?
堂姐一边给武祥张罗着吃的,一边给武祥说了老太太的病因。
大概就是魏宏刚出事的那些日子,老太太被送回来后,突然发现在电视上再也看不到儿子的身影了,于是便先是疑惑,后是打听,最后就闹腾了起来,哭着喊着非要回城里见儿子魏宏刚不可。
老家和延门市辖属地并不是一个市,但却紧挨着延门市的一个县城,平时两个市的电视也都能互相看到。于是每天晚上的延门市新闻,就成了老太太的必看节目。而延门市的新闻,当时的新闻头条和主角必然是时任市委书记的魏宏刚。
尽管每天只有几分钟的新闻,却给了老太太极大的心理安慰和精神满足。但这次回来后,电视上却再也看不到了,刚开始哄骗她,她信,还以为儿子真的出国了,但看到后来,连过春节时,电视里都看不到儿子的身影了,这时候老人才终于意识到魏宏刚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二十多天前,老人决定去一趟城里。可能是这一段时间急火攻心,血压升高,也可能是老太太心急火燎,一直休息不好,在堂姐不在的时候,突然摔了一跤,把额头都摔青了一块儿。当时,堂姐也没怎么在意,也没发现老太太有什么异常反应。当堂姐看到老太太头上有一块瘀青,追问老太太时,老太太才说是在炕头上碰了一下。几天后,老太太突然感冒了,浑身发烧,连炕也上不去了。堂姐赶忙叫人拉到了镇医院,镇医院输了几天液,不见好转,就转到了附近的一家国有医院,医生做了个CT,才知道老太太脑子出了问题了。
看片子,才看明白,那一跤摔得太重了,把老太太摔成了脑出血!
堂姐对医生说,老太太刚摔了的那几天,还能吃能喝的,脑子也很清楚,人好好的,啥事也没有啊,怎么就脑出血了?
医生解释说,人老了,脑子就萎缩了,就像干透了的核桃,核桃仁里面的缝隙很多很大,虽然脑子里出血了,但那些血都渗到脑子里的那些缝隙里去了,好在出血量也不大,所以当时老人也感觉不到。等到后来慢慢越出越多,老人就会慢慢出现问题。医生说,这样的脑出血幸亏是老人,要是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脑子是饱满的,稍一出血,很快就会压迫大脑神经,人立刻就瘫痪了。
堂姐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说,老太太要是家里经济条件还可以,最好做个开颅手术,争取把脑子里已经凝固了的血块融化后慢慢引流出来,但这种手术有风险,疗效也不能保证,尤其是这样一位高龄患者,预后也不会太好。主要还要看老人的脑子里是否仍在出血,如果仍在出血,反而不如现在这样进行保守治疗,效果相对稳定,危险性也更小一些。
堂姐一想,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要是做开颅手术,又要花一大笔钱,别说武祥夫妇了,就是连她也不会同意。想了想,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开了一些药,就又把老人拉回来了。
即便这样,前前后后也花了五六千块钱。
堂姐说:“当时,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俩的,与你姐夫商量了商量,就没给你们说。让你们晓得了又能咋样?还能让老太太再好起来?村里像老太太这样的,早不看了,连药也不用了。在床上躺上几天,就安安静静地走了。村里的老人还不都这样?何况眼下家里又出了这么多事,老人家一闭眼,死了就了了,活着每天遭罪,死了也解脱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这么利利索索,不疼不痒地走了,那还不是天大的福分。你看咱东头的谢老太太,得了个子宫癌,大冬天的,儿女也不在,疼得叫唤一晚上,那个喊叫声好瘆人哪,半夜里整个村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人死了,身子下面的血,连土炕也渗透了大半边,褥子被子都被血冻在了炕上,拽都拽不开。恓惶啊,来也恓惶,去也恓惶,老人下葬的那天,满村的人都跟着哭……”
堂姐轻声轻气地说着,却把武祥说得心寒鼻酸,悲伤不已。
要是过去,武祥和妻子回来时,一旦走漏了消息,家门口的一条路上,大车小车几乎都能停满了。县里的,镇上的,临近村里的,远地而来的,都是上学的事,找工作的事,打官司的事,办企业的事,这事那事的,都来求,都来找。武祥和魏宏枝甚至纳闷,真没听堂姐说过这些事,总以为村里的情况越来越好,种地不交税,看病不掏钱,老了还有养老金……殊不知其实都是一些地方领导有意宣传出来的,实际情况哪里想到会是这样。
前两年,武祥曾给魏宏刚说过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譬如贫富差距,譬如城乡差距,可每一次他的话都会被宏刚厉声打断:我们确实问题很多,有些地方的问题也确实很严重,但我们的成绩是主要的,看得见的,社会正在进步,比比过去,我们的变化可以说是今非昔比,天翻地覆,难道这都是假的,都是宣传出来的……
只有到了今天,你什么身份,什么职务也没有了的时候,也许才能听得到像堂姐说的这些,才能看得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武祥带回来两万块钱,与堂姐结算了药费医疗费,加上这些天的开销,差不多有一万的样子。
看着岳母大限将至的样子,想到一双儿女都不在跟前,不禁悲从中来。
眼前的这个老人是目前一家人唯一的根基,如果她也撒手人寰,这个家也就彻底散了。除了丁丁,绵绵其实也是这个老人带大的。岳父去世得早,此后一直都是岳母带着宏枝宏刚两个孩子,含辛茹苦,省吃俭用。这辈子她好像除了吃苦受累,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什么才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她这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有了魏宏枝,有了魏宏刚,她很可能连县城也没有机会去看看,去走走。什么北京,上海,在她眼里都是人间天堂。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宾馆,什么是酒楼,什么是化妆品,什么是麦当劳。她更不知道这个地球上还有那么多国家,还有那么多不同的多元的生活方式。她没有什么文化,不知道什么是林黛玉,什么是杨贵妃,更不知道什么是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对人间的认知全凭祖辈的口口相传,爹妈的言传身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就是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哪怕是在最贫瘠最困苦的地方,也能顽强地生活下去,并永远会是一副黢黑乐观的笑脸。
武祥记得刚生下绵绵时,老太太一个人两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把那些带血的衣物整整洗了一天。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自来水,用水都得到离宿舍很远的工厂里的一个水房里拎。深冬时节,水房里除了两个满是冰凌的水龙头,地板上也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岳母就是蹲在这样的水房旁,用冰冷的水直接洗完衣服洗尿布。每洗完一盆水,她都要端起来走很远的路,再把脏水倒进大街上的下水道里。最多的时候,一天下来,至少要来来回回上百趟。每天洗完衣物回到宿舍时,岳母的鞋和裤腿都湿漉漉的,鞋面上腿面上全是冰碴子。不管宏枝怎么劝说,她永远也不会在炉子上把水烧热了,再兑到凉水里去洗。再到丁丁出生的时候,那时候条件好多了,也有了自己的房子,岳母还是那样,仍然不会把水烧热了,再用温水洗衣服洗尿布。岳母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就患有严重的手指腱鞘炎。宏枝带着母亲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也找了最好的大夫,但每个医生看到岳母的手指时,都会吃惊地摇头,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样的腱鞘炎,在当代人身上几乎不可能发生,因为这种几乎半残的手指坏死,其剧烈的疼痛如同拶刑,会让人彻夜难眠,痛不欲生!
每当看到岳母的“扳机指”时,武祥和妻子都有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眼前,岳母仍然昏睡着。武祥轻轻地托起岳母的手掌,这双本来骨节粗大,从来都无法伸直展开的大手,已经变得很轻很轻,手指上发硬的骨节也变得有些柔软了。
“……活着每天遭罪,死了就算解脱了。”他回想着堂姐的这句话,心如刀绞,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岳母一生像母亲一样待他,在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尚有意识的时刻,她的至亲女儿宏枝,还有那个魏宏刚,以及她一手带大的绵绵,丁丁,居然没有一个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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