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几株干枯的蒲公英,在墙垣,瓦缝中顽强站立,此前,那曾经一把把打开的小伞,庇护过这一家老小,告诉人们生活中什么叫轻盈。眼下,能不能再变成一顶顶飞翔的帐篷,再次庇护这家流离失所的老小,并唤醒老人。
武祥心里打定了主意。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武祥给他的同班同学,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李翔龙打了个电话,希望他能带两个医生给岳母会诊一下,看老人的情况到底如何,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哪怕有百分之十的功能恢复,即使能认得出人,能听懂人说话就行。
李翔龙副院长前年评职称时,武祥曾帮他在省里的刊物上发表过两篇文章。平时武祥与他关系不错,凡岳母有恙,有个什么病症时,也经常找他帮忙。
李翔龙很够意思,一点儿也不含糊,不到下午四点便带来三个大夫,一个是神经科专家,一个是心血管专家,还有一个是中医大夫。几个医生都很认真、全面地给老人做了检查,看了片子。中医大夫还号了脉,仔细地看了岳母的舌相。
几个人最后的结论一致:老人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已经到了弥留之日,若再能撑个十天半月的,就算奇迹了。
“不行。”武祥坚持说道,“李院长,你们一定得想办法,不管花多少钱,怎么也得让老人活到春暖花开了,哪怕是再活上两个月也行。”
武祥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期盼妻子魏宏枝能赶紧出来,能亲眼看到母亲活着时的样子,能亲自为母亲送终。
他的心在哭泣,他知道自己对岳母和妻子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和职责,大概也只有这一点了。
李翔龙沉思片刻,答应了武祥的要求。但有一个条件,要在县医院住院治疗。目前老人由于脑神经压迫,已经丧失吞咽功能,每天只能喝水,再发展下去,估计喝水都会是问题。只有尽快地给老人采用鼻饲,才能争取让老人活得更久一些。
武祥同意。
至于住院费用,李翔龙说:“这个我已经给你算过了,按医保规定,大概每个月得一万左右,这还不包括日后鼻饲的营养剂的费用。同时还得有两个陪护人员,如果堂姐和堂姐夫可去,陪护费你们自己处理,估计每人每个月两千左右就够了。当然这不算两人吃饭的费用,我可以安排让他们在医院食堂吃饭,估计两人每个月至少也要五百元左右。晚上他们可以轮流在病房里休息,我会给他们安排一张宽点的折叠床。这样算下来,估计每个月得花费两万左右。这已经是最好最省钱的方案了,你如果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给老人办理住院手续,你明天就可以让老人入院。然后你看情况,如果稳定了,你就可以回市里去了,如若这里再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再联系你。”
武祥明白,每个月两万,这已经是李翔龙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照顾和安排了。
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去年春节时,他和妻子魏宏枝,跟随魏宏刚和妻子马艾华一起去看望延门市的老领导,这位老领导曾经提拔过魏宏刚,也认识武祥夫妇。其实去不去的就是做个样子,那个老领导早在两年前突发脑梗住院,已经完全没有辨识意识。那时候魏宏刚刚刚当了书记不久,前呼后拥地跟了一大群人,连市电视台的也跟着来了。老领导斜躺在病床上,两眼呆滞,面无表情,对魏宏刚的问候浑然不知。旁边陪护的老领导妻子和儿女不断地说,书记您看,他认出你来了,眼睛在动,手也动了。武祥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老领导其实什么地方都没动,什么也没看见。偶尔抽搐一下,无非就是一些机械的生理反应,其实任何人来了都会那样。但魏宏刚仍然显得很激动,很动情的样子,捧着老领导的手摸了又摸。魏宏刚除了即兴表演,还会控制住即兴表演,他认真地对医院的院长说,一定要全力救治,精心护理,一定要确保病情稳定,力争早日康复……
武祥后来才知道,这个老领导早已没有任何希望康复,已经在医院高干病房住了两年多。医院多次告诉家属,没有继续治疗的意义,但家属坚决不同意。因为老领导只要躺在病房里,每天老领导的工资,家属的全额工资和补助,还有陪护费、交通费、食宿费等等几乎是平时收入的两倍还多!医院的开销也同样巨大,在这样的重症监护室,不算治疗费用,光每天的收费就得几千元甚至上万元。
今天想来,对老领导的病情和他所有的这一切,魏宏刚并不是不清楚不知情。但魏宏刚坚持要那么做,无非就是两层意思,对上面来说,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谁对我好,我自然会对他更好。对下面,则是要告诉每一个人,你看我是怎样对待领导的,所以你们一定要鞠躬尽瘁,忠于职守……
至于医院的费用,对一个偌大的延门市来说,真的是微不足道,根本不用魏书记来操心。据说那个老领导至今还活着,还在高干病房里日复一日地口里流涎斜躺着。
想到这里,武祥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武祥按照李翔龙的安排,办好了一切入院手续。堂姐堂姐夫也愿意到县医院为老人做陪护,眼下还不到春耕时节,地里也没有什么农活儿,吃住在医院,还省得每天做饭。
连着三天输液等项治疗,老人渐渐清醒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李翔龙悄悄给武祥说,现在农村的假药劣质药太多,好多老人不是病死的,都是假药给治死的,我们反映过很多次了,都是治标不治本,雷声大雨点小,下面照样还是假药泛滥,让老百姓防不胜防。你看一样的药,在你们村里用就什么效果也没有,一到了县医院或者大点的医院,马上就能见效。老人我们再慢慢观察看看吧,奇迹肯定不可能出现,但疗效好了,对老人病情的稳定、生命的延长一定有益。
武祥看到岳母这里一切就绪,心里渐渐也安稳了一些。而绵绵那里的情况却一直是令人焦虑不安的问题,武祥每天都要给绵绵打好多遍手机,要么绵绵不接电话,要么就是关机。武祥给任颖也打过几次电话,也是一样,任颖要么不接,要么也是关机。
今天早上不到六点,任颖突然给武祥发了这样一条微信:
“武祥伯伯,绵绵肯定出问题了,这几天不知道你们联系过没有,太刻苦了,整宿整宿地学习,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有时候还会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哭,是不是绵绵的妈妈出什么事了?再过几天就要摸底考试了,我觉得绵绵现在很需要你的帮助。我和我爸爸也说了,希望你们能早点来。”
任颖说得对,也提醒得非常及时。
绵绵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父母的帮助和关爱!
还有,孩子压力这么大,情绪这么令人堪忧,一定是知道了妈妈的情况。其实,只凭感觉也能感觉出来了,什么是家人啊,家人就是心心相印,无需语言,也能感同身受!哪有一个母亲快十天了,还不给离家在外,第一次独自生活的女儿来个电话!
绵绵不接自己的电话,就是要郑重地告诉你,我知道妈妈出事了,我不想再听你给我说的任何谎话!
武祥一个人抱头蹲在医院的长廊一侧。
武祥再次想到了妻子。想到了绵绵名下的三百万,想到了那一套价值近三百万的房产。
他本来想回来问问岳母,希望能从岳母这里发现一些线索,但没想到岳母竟然行为不能自主,完全失忆,早已神志不清,没有意识了。
他再次想到了刘本和前些天跟他讲到的情况,就在魏宏刚出事一个月前,魏宏刚一人连秘书也没带,连手机也没开,悄悄潜回村的那一趟诡藏私密的行踪真相。
武祥太想知道了,他问过堂姐,堂姐也明明确确地说,是,确实回来过,那时候只觉得宏刚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说话也东一句西一句的,动不动就走神。老太太给他做的臊子面,吃了没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全都拨到司机碗里,让司机一个人吃了。
武祥问堂姐:“那次回来,宏刚都干了些啥?”
“他就是说回来看看妈。”堂姐努力回忆道,“其实,那会儿也觉得挺怪的,宏刚刚走了没两天,就又把老太太接到城里去了,他没必要专门回来跑一趟啊。老太太去了一直到他快出事了,你们才又把老太太送了回来,这中间没隔多少天。宏刚那次回来得又晚,也没在家住,吃了饭,村里什么人都没惊动,好像车子停在了村口外。待了不大会儿,连夜就赶回市里去了。你今天问我,我也觉得纳闷,真有点奇怪。”
“就在家里坐了坐,哪里也没去过?”武祥提醒似的问道。
“哪里也没去,村里没人看见,上门找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堂姐很肯定地说,“对了,临走的时候宏刚给老太太留了两千块钱,老太太嫌多,死活不要。后来被宏刚硬塞进老太太的衣兜里,老太太才留下了。”
“给老太太留了两千块钱?”武祥有些不解地问。
“可不是嘛!”堂姐一说起钱来,话就明显多了起来,“你可不知道,以往,宏刚每次回来都给老太太留些钱,过去都是三百二百的,后来不是五百,就是一千。就这回多了点,给老太太留了两千。这把老太太愁得啊,每天都把钱拿出来数一数,生怕把钱给弄丢了。前些天,脑子已经不好使了,糊里糊涂地,一会儿把钱放在这个兜里,一会儿又把钱塞进那个兜里。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宏枝咋还不回来呢,回来了也好把这些钱存到银行里去。你说这个宏刚,给我留这么多钱干什么,有吃有喝的,花也花不了,放也没地方放……”
堂姐突然不说话了,良久,才又接着说道:“老太太根本不知道你和宏枝每个月还给我两千块钱,要是知道了,那还不闹翻了天。老太太说了,这年月吃得好,穿得好,每天白面馍馍管够吃,就像做梦一样。公社大队那会儿,整天吃的返销粮,吃的是糠合面,一天起早摸黑,累死累活的,能挣八个工分,十个工分八分钱,一年算下来,全家能分三十多块钱。三十块钱省着点花,再养上一头猪,两窝鸡,连过年的肉钱衣服钱才能凑齐了。想想那会儿,现在还有啥不知足的。老太太的脑子里多会儿想的都是过去的年月,一次两千块钱还真是把老人家给吓着了。”
……
时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武祥,他一刻也待不住了,沙尘天来了,天空灰黄,武祥准备回市里了。
武祥算了算,离市居然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先给刘本和打了个电话。刘本和说这两天他带丁丁去医院换了一次药,丁丁的伤基本都恢复了,现在拐杖也不用了。刘本和还给家里买了米面蔬菜,丁丁每天自己在家做饭,坚决不要刘本和照护自己。刘本和两天都没到家里去了,每天就通通电话,丁丁一切都好,开始了读书复习,别的什么事情也没有。
武祥又给绵绵打了个电话,仍然也是关机。
武祥也再次给妻子打了个电话,仍然也是关机。
对妻子的强烈思念,突然让武祥生发了一个念头,他决定先和堂姐一起再回岳母家一趟。
从堂姐的话里,武祥觉得老太太那里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魏宏刚绝不会把几百万存款偷偷交付给老太太保管,他也绝不敢!老太太也绝不会这么做,更不会让儿子这么做!
那么魏宏刚突然回到老家,究竟干什么去了?
刘本和说了,书记连手机也没带,连刘本和的手机也没让开。
武祥此时也确实回忆清楚了。就在魏宏刚突然回来几天以后,老太太就被接到了城里。魏宏刚如果只是看望老妈,完全没有必要。一个日理万机的市委书记,如果没有重大事情,一般不会突然消失几乎一整天不露面。而老妈当时身体很好,健康硬朗,什么病也没有。
太蹊跷了!
是不是魏宏刚当时在老家瞒着老妈,做了什么手脚?
武祥叫上堂姐,再次返回老家。
县医院离家不远。公共汽车一天四趟,十公里左右。
家里无人,院子里更加寂静。
一共五间正北房。老房子,每间屋子都很小。靠东两间是岳母平时住的,外间是个简易客厅,里间就是一个大土炕。靠西三间是孩子们回来时住的,外两间做了客厅,放着沙发,茶几,可以临时招待客人。里间则是一张大床,一张小床。
岳母的屋子黑乎乎的。祖祖辈辈的习惯,冬季都是在屋子里做饭。一口大锅直通着土炕,饭熟了,炕也烧热了,暖和,实用,节俭。
一个柜子,也一定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两扇大门,上下通透,外面从不上锁,里面除了衣服被褥,一览无余。这种柜子里不会藏有什么东西。
土炕下有个放鞋放便盆的小方窖,不大,也很浅,放不下什么东西。
再就是土炕墙上的墙洞了,一个两尺见方,一尺深浅,凹进去的土台。过去没有电时,一般用来放油灯。现在大都堆放一些针线杂物,其余什么也放不了。
堂姐刚才的话,好像再次在耳旁响起来。“老太太每天都把钱拿出来数一数,生怕把钱给弄丢了……一会儿把钱放在这个兜里,一会儿又把钱塞进那个兜里……留这么多钱干什么,……花也花不了,放也没地方放……”
会在土炕里吗?
更不可能。每天烧炕,再结实的东西也会给你烧得干干净净。
武祥止不住又把忙来忙去的堂姐叫过来,问:“大姐,那天宏刚回来的时候,没在家里休息吗?”
“没有,哪有时间哩,吃了饭,在沙发上就坐了那么一会儿。”堂姐有些疑惑地看着武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武祥想要干什么。
“我听宏刚的司机说,他走的时候还给老爷子烧了香,磕了头。有这回事吗?”武祥一边打量着院子的角角落落,一边好像随意地问道。
“你看我这脑子,把这事给忘了。”堂姐恍然大悟地说道,“对对对,司机说得没错。那天临走了,他非要给老爸磕个头,我们跟着去了,他又要让我去拿香,又要让司机到车上去拿打火机。我给他拿来几根,他嫌少,非要一大炷,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半天。你说怪不怪,过去他总嫌家里烧纸上香是搞迷信,那回他倒反过来了,什么路数也要走到。那么一大把香他全点着了,一股脑儿地都插在了香炉里。”
“就在西三间屋里吗?”武祥问。
“对,就在一进门的门后面。”堂姐领着武祥打开了西房。
西房里冷飕飕的。但有一线阳光照进来,屋子里还算亮堂。
门后一个一米多高的方桌上,摆着几个牌位。中间最大的一个,贴着岳父的一张四十岁左右的照片。岳父敦厚、质朴的面容,微微地笑着。
牌位前一个偌大的香炉,香炉里黄沙堆积,上面厚厚的一层香灰和一些没有燃尽的残烛香根。
武祥看了许久,慢慢地端起了香炉。
香炉沉沉的,四周灰尘密布。
他用一只手托住香炉,一只手拨开香灰,再把那些残根轻轻豁开。他的心脏突然抖动了一下。
他触到了立刻也看到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子。
武祥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香炉没拿稳,一下子摔在脚旁,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塑料袋子还在手里。黑色的塑料袋子,不大不小。
塑料袋口扎得很紧,武祥颤抖的双手好半天才把塑料袋子打开。
等到堂姐闻声走过来时,武祥已经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三个存折,一个房本。
堂姐三十万!
妻子的一套房产证,二百〇五平方米!
绵绵三百万!
最后一张居然是岳母的!
二百万!
武祥慢慢地瘫坐在地上,好半天也站不起来。
这个混账透顶的不孝之子,居然给拿着两千块都发愁的老妈也存了二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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