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偏爱（四）
在场的老师以及惹事的学生都被今年十分“社会”的气势给吓了一跳，代班老师瞟了眼今年，已经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不太尊重人。
“贺忱的家长是吗？我请您过来不是让你当着学生的面粗言秽语的。贺忱受伤是真，但被贺忱打的周良智更是好不到哪里去。你不觉得你……”
今年听这话，担心的眼神立马变得杀气十足，她抬眼看了过去——这老师戴着一副眼镜，年纪看着不大，烫着一头卷发，穿着格子短裙。挺漂亮的，令人火气都降下去了大半。
“作为老师，你不觉得你的天平已经倾斜了吗？你甚至没有告诉我前因后果，就明确贺忱的责任更大。这个世道难道是凭谁伤的重来定所要承担的责任吗？马路上的电瓶车闯红灯被汽车撞了，那可是电瓶车那一方负全责，可不是根据交通工具的不同来定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怔了下，试图拉回到学生打架的正题上。
今年抬手阻止了她的发言：“你什么意思是由听的人来决定的，你为你之前的话做补充说明，就证明你思考不充分，说出了产生歧义的话。”
类似的与人辩论的话语，贺忱只在哥哥和方斯若嘴里听到过。没想到今年也这么厉害，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求错人。本来都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了，真是意外今年居然不问缘由就站在了自己这边。
“年年姐，这是我们代班班主任李老师。”贺忱心里有底，也不再忐忑了，便向今年大大方方的介绍。脸上不知道哪一块说话时感觉有点疼，吸了吸鼻子又觉得鼻子也疼。
今年笑了下，换了副讨人厌的嘴脸：“张老师请产假了是不是？李老师刚毕业吧？我说呢看着这么年轻，学生不好管吧？瞧给您操心得无计可施，只能请家长了呢。话说，周良智的家长还没有死过来吗？”
人可能生来就是刻薄的，不然面对讨厌的人为什么本能地发射了难听话语攻击，并且心里毫无负担。任何场合下都不能输了气势。
“我爸来不了。”周良智站在一边，闷闷地说。
今年打量着身上校服脏得和贺忱有得一拼，且看着特别倔，甚至还有些冷漠的周良智，感觉有点异样，可又说不上来。于是，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到李老师身上，希望她对此做出解释。
落了下风的李老师反思了下自己，开始改变策略：“他家庭环境不太好，是爸爸带他。他爸爸今天有事大概是赶不过来了。”
今年不确定到底是贺忱问题大，还是周良智的问题更大，但这位李老师在谈及周良智父亲时的神色颇有点“周父不太好对付，还是挑软柿子捏”的意味，令她十分不爽。
有人将这种“感觉”称之为过度敏感，偏偏今年就是这种“开不起玩笑”的人，她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个人态度的细微变化，她讨厌别人基于个体差异而表现出的不公平态度。
她让贺忱站在自己身后，提了提肩上的包：“是他爸爸和你说赶不过来了，还是你擅自决定他赶不过来了？你觉得贺忱的家人有素质好讲话，于是也不管另一个当事人家长能否到学校，就想进行单方面的调解？你明白调解的意思吗？调解的意思就是得双方都在场。如果错不在贺忱，那我要他和他的父亲一起向贺忱道歉。相对的，如果错在贺忱，我会让他全家过来赔礼道歉。”
办公室看热闹的老师不再兴致满满，多少都有被今年吓到。于是一个一个假装有事，或者是真的需要上课都离开了办公室。现在就只剩下李老师、贺忱、周良智以及吃了火药的今年。
“贺忱家长您先别激动，也不要得理不饶人。”李老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形势不对，连忙安抚咄咄逼人的今年，毕竟来解决事情不是来火上浇油的。
今年不管这些：“得理不饶人这俗语的出现是为了让你在前面加个‘不要’的吗？”
“你……”无理取闹这词差点就要从李老师嘴里蹦出来了，但是她忍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长的诉求肯定是为了孩子好，身为教师可不能过于投入然后怄气，违背教育本质。
“年姐别发火，”贺忱忙讨好未来嫂子，“气坏身子我哥会要了我的命的。”
“你也知道生气对身体不好是不是？”今年扯了一下这孙子的耳朵，“你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他光打你脸？”
男孩打架表情凶狠，但招数不太高明。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贺忱出手也很慎重，细细回想当时只是气急了脑子发热，就踹了周良智一脚。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可是碰都没有碰周良智的小脸蛋一下。
“姐，你还有闲工夫心疼我的脸？”贺忱明白过后，忍俊不禁。
就算不认识贺叙白，只是路过遇见贺忱这样的少年，也会感慨爹妈生得好。如今加上与贺叙白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对贺忱的偏袒自然也是更上一层楼了。
周良智见不得这种嬉笑打闹的场面，抢先恶狠狠地说：“我就踹了一脚学校里的流浪猫，他就给我来了个飞踢。猫有九条命，踹一脚能死吗？”
“暂时不管那只流浪猫，贺忱确实动手在先。”李老师十分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同学之间有矛盾不应该付诸于暴力，贺忱这么冲动实在是不应该。”
今年叹了口气，心想这老师真是不懂掩饰，眉眼间又恢复了那种对他人莫名其妙地轻视感。她也懒得教育完贺忱又继续教训老师，径直走向周良智。
“道歉。”她简洁明了地说。
周良智不敢置信地挑眉：“凭什么？”
少年仰着下巴，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他们都比今年高，脑子容量却小得可怕。今年觉得自己上前一步的动作稍微有点鲁莽，因为周良智的口水有溅到她脸上。
“凭先做错事的人是你。”
今年侧过身子，伸手向后扯过贺忱校服内干净的短袖衣角，嫌弃地擦了擦被口水喷到的地方。对此，贺忱略有不满但不敢动。
“为什么要踹猫一脚？它挠你了吗？损害你的利益了吗？又或者危及你的生命安全了吗？你总要给个理由才能让我对你揣猫一事给予正常人的理解。”
周良智先是深吸一口气，却不是一气呵成地回答，停顿了一下才反问：“看它不顺眼！看它是只猫！我就想踹它怎么了？犯法吗？”
“你应该不知道最低刑事责任年龄下调了，现在对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情节恶劣的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应当负刑事责任。未成年不再是干道德败坏之事的法宝了，我相信虐待动物的人将来不止会受到舆论的谴责，也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吓唬人的话有效果，包括贺忱在内都傻了眼。周良智甚至没明白自己踹了一脚的猫怎么就和犯罪扯上了关系？今年说得很笃定，很难让人不动摇。
“基于你刚刚的回答，我可以理解为你没有正当理由就对一只无辜的猫咪付诸了暴力。那么请问，贺忱对付诸暴力在无法反击的猫身上的你付诸暴力，错在哪里？错在他行使了正义吗？”今年对着周良智问完，转头面向李老师又问了一遍，“请问贺忱错了吗？”
李老师双手攥紧，没一会儿松开：“以暴制暴固然是不可取的，周良智也有做错的地方。那互相道歉好了，同学间握手言和回去上课。”
“我们不道歉。”今年强硬，将得理不饶人贯彻到底，“有句老话叫做‘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他这么小就会将气撒在无辜的生命上，将来到了社会受到的气和委屈会更大更多，他难道要直接杀人吗？”
“贺忱家长，请你不要再说了。这本来就是件小事，孩子间打打闹闹的，过去了也就算了，你怎么能这样恶意揣测我的学生？”
李老师听不下去了，这每一字每一句都尖酸刻薄得要命。每个学生她都想要维护，但在一件不对的事情上一定要分个对错。只是没料到是非黑白如此难分，她一下被今年的话语影响，一下又被自己的教育工作产生怀疑。不得已才说出这话稳定自己的心，告诉自己老师是教书育人的。
“年姐，要不算了？”贺忱不觉得今年说错了，但觉得她把话说重了。周良智身上有很多问题，但他成绩比自己好的同时也比自己勤奋努力。他是个有可取之处的人，绝对不是坏到没边的人。
今年扫了一圈，每个人都在表达不一样的情绪，但目的都是一样的，想让她闭嘴。贺忱的小心翼翼，李老师隐忍失败的愤怒，以及周良智恍惚到终于后怕的样子，她都看见了。
所言所想基于一定的事实，也有个人的情绪。今年痛恨大人的不作为，真切地痛恨也真切地感到可怕。那些人生下孩子要么没时间管教，听之任之，要么管教过甚，加重孩子的心理负担，使之崩溃，小孩不但没成为国家的栋梁，反而先成了社会的麻烦。
“又给我惹事！就知道给我惹事！”
正当气氛冻结时，一个约一米七挺着啤酒肚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冲进来就甩了周良智一重重耳光，嘴上骂得很难听，并且伴随着浓烈的酒味。
“啪”反手又是一大嘴巴子。
李老师被吓到了，立即看了眼今年，似乎在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他大概赶不过来的原因”。不怎么空旷的办公室，今年立马让贺忱退到门口，自己则迎难而上。
“你个王八蛋打谁呢？”
她迅速上前，举起手就猛地抓住周良智父亲的头发，臂弯一用力就将他整个人掀倒在地。然后趁这个空档即刻挡在了周良智跟前。
“这就是你踹猫的原因吗？”她不忘问这个。
周良智被打得鼻血横流，他红着眼睛喘着气拼命不让眼泪留下来，可他看着从地上爬起，仍旧是恶狠狠的父亲，到底还是没忍住。他明明很愤怒，明明想反抗，可他就是感到恐惧，无比恐惧，浑身上下的细胞团结起来都战胜不了那个总是往死里打自己的男人是亲生父亲的事实。
“你比我厉害，我和我爸爸动手的时候可是哭得很惨。”今年推他往后站之前，这样说了一句，“猫会原谅你，但我不会。你可以选择你的人生，早晚而已，你爸爸是垃圾是酒鬼是暴力狂，但你可以不是。”
周良智听到了良苦用心的话，但始终无言。周围的人能看到他父亲的暴戾，也能看到他克制的拳头。所有人都会愤怒，但反抗不是本能，反抗是豁出一切的勇气。
贺忱站在门边看得心惊肉跳，虽然都是男人，但力量悬殊啊。他左看右看实在是喊不来人，于是费劲地拉过打电话求救的李老师，让她赶紧喊男老师过来帮忙。自己则掏出手机，拨打了能救命的电话。
“我打不过你爸爸，只能帮他醒醒酒。”
周良智说不出话，他觉得他的人生完了，从爸妈离婚那一刻就早完了。向来都是父母觉得孩子做了丢人的事情，可他觉得是爸爸丢光了他的脸。
人之初性本善是个谎言，一切拥有积极导向的口号都是因为难以实现才要不断加以宣传。好人难做，所以希望大家学雷锋做好事。人生来不平等，所以才在各行各业各方面强调人人平等。事情真相都是悲观的，若不悲观便不懂珍惜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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