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生剧本（一）
临近中秋假期，大家都有点将手头的事放一放的意思。眼下大家都巴望着天气能凉快些，出游也能轻松些。奈何过了中秋，还有秋老虎，不到十月底，天气都不会有太明显的转变。
比起惆怅这些自然因素，方斯若觉得自己桌面上的各种房源信息更烦人。她不止一次和付子路说“咱俩堪比露水情缘，没必要搞这些实际的东西”，付子路不听也不在意，就说不结婚不阻碍他买房。
“我想带你回家见见我的爸妈。”末了，付子路坐在她的办公桌上，诚恳地做出了邀请。
方斯若头立刻就大了：“你不要得寸进尺，也不要觉得我和你在一起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没有结婚的打算，自然就没有见父母的必要。”
付子路难得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再说了，你连我屋都没进去过，凭什么突然就要拉近我和你家的距离，我这人最讨厌先斩后奏，你别自找麻烦，惹我不高兴。”
桌面上的广告都被收到了一旁，方斯若见他不吭声，像只小狗一样望着自己。眼神一点也不无辜，但会令人产生罪恶感。
“咱俩每次那什么不都是去的我那儿，你不让我去你家是不是对外还宣称单身呢？我可是和所有人都说过‘已有主勿扰’的。”
“往大了说我是为了你着想，往小了说我就是怕日后麻烦。”方斯若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避讳，只是人生来就善良，总想多为对方考虑。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离过婚，你至今未婚，在外人眼里你就是比我有价值，当然我压根不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言论放在眼里。但哪一天你想通了想结婚了，想要孩子了，并且有了不错的对象，有可能和我在一起的往事会被传得风言风语。到时候你为了安抚现任，大可说是我缠着你，毕竟你也从来没有主动来过我家找我。”
冷静冷漠又善解人意的言语在付子路听来特别刺耳，他完全没想过那一天的到来。然而，方斯若不谈感情的决心似乎比他坚定。
“行，那下次我来你家。你家床够大吗，不够大的话我想我们还是买套别墅比较方便。家具什么都可以重新买，床也是。”
方斯若经常觉得和付子路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但她也深知付子路弯弯绕绕的也只想达成目的，以不被她讨厌的方式。这个人执拗又不听劝，好在长得还蛮合她胃口。
“走吧，吃饭去。”方斯若最近减少了诉讼案件，逐渐转向非诉案件。所以时间相对来说宽裕了一些，也渐渐松口开始了与付子路的约会。
两人并肩走出事务所的次数很多，多到徐枫不再问，也不再看。成了定局的事，他倒是也放弃得很快。这个事在付子路看来简直就是他大获全胜。尽管这些犄角旮旯的小情绪没有对方斯若提起过，但她也毫不介意地说过好几回，还说徐枫最近谈恋爱了。
“不然呢，你以为人人都是贺叙白，会守着一个未知的结果吗？徐枫还算识时务，等你肯定是没希望了，只要我不死，他就永远别想追到你。”付子路孩子气似的较劲。
方斯若却觉得有话说话，毫不遮掩的付子路很可爱。任何事不用她猜，也不用她试探，她想知道什么付子路都会说。
“为什么要带我去见你的父母？”
事务所对面的那条街上有一家猪脚饭特别好吃，方斯若很喜欢，准备这一餐她来请客，走过人行道的时候她就这样问了一句。
付子路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然后举了起来：“向他们炫耀你。”
“你爸妈还能没见过美女吗，这也要炫耀？”方斯若怪好笑地说，“啊~可能确实是没见过离了婚还如此优秀的美女。”
“从前都是他们带着各自的对象回家，不敢公开，也不敢让我知道。我不是他们，我永远可以光明正大地爱你。”付子路定定地看着她，认真地说。
方斯若被他的告白击中了心。不是没有被其他追求者表白过，但她听到他们急于证明自己的爱而说出的“我喜欢你”，“我爱你”的话，她只觉得恶心。
此时此刻，付子路正经地用了“光明正大”与“爱你”这样的字句，让她觉得自己很特别，好像她给了他面对父母失败婚姻的勇气。
“我会支持你的。即使没有我，相信你迟早有一天也会敢于面对他们给你造成的伤害。只是我很荣幸，能帮你提早一些时候去面对。”
付子路牵她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他眼里有不可言说的激动，也有明确传达出来的感情。
“你以后要是有了新对象，记得烧纸告诉我。”
冷不丁冒出一句晦气的话来，方斯若却被逗得哈哈大笑：“我还真就不能在你在世的时候另找新欢了？”
“嗯，不能。”
付子路弯腰抱住了方斯若，他得到了很多温暖。他希望他给的“喜欢”是方斯若能接受的，他也真心希望方斯若能喜欢他。
“只要你不逼我结婚生孩子，咱俩的关系都好说。”为了不被一时的愉悦冲昏头脑，方斯若挣扎着说了一句，是提醒付子路，更是提醒她自己。
“我去结扎。”
“……是个好办法。”方斯若在心里笑这人一鸣惊人的能力，转而冷静下来一想，“你结扎后劈腿不是更方便了，都不用担心女孩怀孕的问题了。”
付子路松开她，语气奇怪又不可思议：“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人。或许我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们即使不相爱也不离婚的原因了。”
小时候三观刚刚开始有了个概念，说白了就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让学习就去学校，让有兴趣爱好就挑简单有趣的来，让有理想就有了各种连自己都不理解的成人模样。所有大人画好的路线途上，唯独没有教导孩子“感情”一事。
感情似乎是难以宣之于口的，越长大脸皮越薄。因为羞于说出口，所以在孩子的成长道路上编织了很多谎言，其中影响范围最广的谎言就是——父爱是深沉的，沉默的，像一座大山，润物细无声。
“太假了。”
这是付子路长大后戳破的谎言，只是非常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别人家的父母什么样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一丁点大的时候完全不会怀疑深沉的爱，爸爸确实是话少。然而这个话少在他三观成型后有了另外一个解释，称之为“懒得与家里人交流沟通”。
沉默在特定情境下也可以说成是“冷暴力”，这个特定情境是由有人在“沉默”之中受到的伤害来决定的。付子路的妈妈就受过这样的伤害，他不明白世界为什么要鼓吹沉默的父爱，妈妈因为“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就被定了型，母爱就是伟大，毕竟伟大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我妈也是个大家闺秀，可以说是极为聪明的一个人。遇见我爸之后跟着他白手起家，生意上起起伏伏，赔光了又东山再起。你以为日子终于可以稳定下来了，我爸却有了别的心思。明明出轨在先，东窗事发时居然质问我妈气愤地带我离家出走是什么意思。”
这就和欠钱的人是大爷一个道理，无赖且理直气壮。方斯若坐着听他讲过去，或者说是如今仍在发生的事。家事说出来需要勇气，也有点冒险。因为这无疑是将自己的弱点袒露给外人看，导致他面对人生时所需要的底气又削减了一层。
“人性都是这样，规避风险的做法就是被人揭穿后恼羞成怒，偷换概念反将一军，最后错误成了别人的。这样的故事太多了，没准某个时刻我们也是这样的人。”
没有人是完美的，犯错误的人是大多数，可懂得反省的是少之又少。没料到会突然开诚布公讲起心事，猪脚饭的小餐馆里头没有包厢，不太适合讲心事。方斯若也不想扫兴，就临时选了个饭店，定了个包厢。
付子路苦笑了下：“大概率是男人擅长这样吧。”
“啧啧，从你一个男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实在是很新奇。”方斯若直言不讳。男女立场不同，所需不同，价值偏向就会有所分歧。
有关婚姻里头男女的争吵，核心矛盾还是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就像一个哲学问题，横看竖看都有理，横看竖看也都有被反驳的空间。
付子路面露羞愧，他也是这样的男人。小时候第一次不小心知道爸爸对妈妈做了不忠的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瞒着妈妈，后面甚至还会帮着爸爸遮掩。很难讲清楚自己当时的动机，到底是为了爸爸，还是为了妈妈，或者说只是为了自己。
“一个美满幸福家庭里父母是如何相处的，如何经营婚姻关系的，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在我家我爸爸面对我妈妈就是沉默寡言，在外就花天酒地，嘴巴甜得像抹了蜜。深沉的父爱应该不懂对外人甜言蜜语，真正沉默的父爱应该都体现在对家人的爱护上。”
家庭形势每况愈下的结果就是被爷爷奶奶知道了，爸妈当然想过离婚，但财产数额巨大，分割起来麻烦又耗时间，重要的是——
“我爸这人很滑稽，当时觉得我妈妈怀我的时候很辛苦，生产当天他哭得比妈妈还大声。出来后就主动提议要结扎，不想妈妈再生了。我爸其实非常害怕去医院，具体有过什么阴影我不知道，总之比晕针晕血还夸张。但他居然主动提出来要动手术，这让人无法怀疑他爱我妈妈的心，起码那个时候是真的吧。”
男人要结扎，爷爷奶奶自然第一个反对。但那个时候爱情还很浓烈，双方都认定是彼此今生的唯一，爱情结晶刚诞生，谁都阻止不了他汹涌的爱意。
“女人啊都是这样，会抓着男人曾经的一点好在婚姻里头苟活着。可能那一点点的好是女人的救命稻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抓住看看，好像又能幸福下去了。”方斯若叹着说。
可惜啊，得不到另一方的支持，自我营造的幸福假象太容易破碎了。
“到后来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妈妈非常坚决地要离婚，爷爷奶奶又是第一个反对的。反对的理由是我爸结扎了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其实做个手术应该就能恢复了，但我爸就是除非成了植物人，任人宰割，否则绝不可能再躺到手术台上。”
方斯若听了好笑地摇摇头：“你家情况还真的挺有意思。”这样离奇的理由，她确实第一次听到。后面的情况，她大概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家庭财产数额庞大，爷爷奶奶觉得二人离婚再婚后，原本是付家的资产都会被外人偷了去，于是坚决不同意他们离婚。只要他们不离婚，财产怎么算都是他们亲孙子的，也还是付家的。
所以一年又一年，付子路的妈妈也想开了。既然都这样了，她也只管自己快乐就好了。大人的初衷似乎都没错，错就错在他们有了孩子。
婚姻生活很艰难，那不仅仅是父母的艰难，无辜孩子的处境更是。孩子是个笨蛋没错，但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懂感情。没有安全感的家庭会出现高敏感的孩子，父母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解读，且每次都能解读正确。
所以大人们吵架，孩子会哭。孩子不仅仅是害怕。更是感受到了父母之间可怕的气息。
社会或许存在很多危险因素，那是大人们不放心将孩子交给社会的原因。可真正从骨子里就开始“迫害”孩子的正是连自己问题都处理不好的父母。他们是孩子的镜子，他们微笑，孩子便开心，他们生气，孩子就伤心，他们恐惧，孩子就会自我摧残。
这些都是种子，从小就种在孩子的心上。种子不是渐渐发芽的，而是在某一时刻遭遇了刺激性因素，猛然间破土而出的。
孩子是温和的，也是极端的。
“所以——”方斯若恍然大悟，她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苦涩地笑了下后冷静地说，“你非要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既不想结婚也不想要孩子。因为你不想要。”
付子路愣住了，眼睛里写满了紧张与慌乱。
“我的条件满足了你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仅此而已。”
真话就是带着攻击性，它伤害了谁，又成全了谁，方斯若不得而知。她只是没料到，有点措手不及，明明不谈感情的是自己，结果得知真相又心有不甘。
“没事，本来这也是我觉得最安全的生活方式。如果能与你达成一致，接下来的日子就这样凑活着过吧。”话里有虚假的成分，但此刻不太重要。
付子路盯着又冷漠如初的方斯若，开始后悔自己今日的全盘托出。事实并不全是她说的这样，他只是——
“对不起。”
他为那猜对的部分道歉。
方斯若看着他沮丧为难的样子，又觉得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谁没经历过伤害，谁没有经历过伤害导致人生都变了个样。起码，付子路作为男人还能抬头挺胸，厚着脸皮去爱一个人。可心思原本就比男人细腻一万倍的女人，连踏出一步都很困难。
今年不就是这样，怕到差点失去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中秋节快到了，你说贺叙白会带今年回家吗？”方斯若突然操心起了这档事。
付子路坚定地摇头：“不会。”
“为什么？”
“他不过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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