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人生剧本（三）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中秋那天得不到的圆满，换到十六也是可行的。今年这样滑稽地想，然后一个人坐在村中公园的石凳上，视线穿过横斜的枝干看头顶的月亮。

        看了一会儿，眼睛酸涩又垂头揉了揉。说好了的不想再理会父母之间的事，他们好也好，不好也罢，她都不想过问。可回家看到只有妈妈忙里忙外，爸爸一声不吭地自己管自己的时候，今年就知道这顿饭不会吃得那么轻松。

        “吵架了？”

        她习以为常，就连分贝都没有任何变化。妈妈脸上的表情和以往一样，失望又郁闷。她说爸爸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可能嫌这段日子过得太平静，昨天又找她茬了，差点把她卧室门给拆了，事实上已经拆了。

        父母关系不好的第一步就是分床睡，分房睡，直到现在分楼层睡。

        “没事，我现在能照顾好自己。不会再因为他有一点不高兴，不过有的时候我也想，索性离家出走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我看他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今年苦笑，心里滋生出来的失望比妈妈对爸爸的还要多。一个宁愿离家出走，也没有勇气离婚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还想着要考验男人，为什么还想着男人离了她日子会不会好过？

        “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离家出走我不同意。”说出这话的今年觉得自己很无耻，好像在用自己的想法强迫妈妈做出选择。可她就是看不惯这样，看不惯日复一日被“欺压”却毫无还手之力的妈妈。

        每一次他们吵完架，爸爸都不会道歉。在今年的印象里，她的父母从来都不是会说“对不起”的人，他们根本不懂道歉。年代的隔阂这不是理由，他们这代人就是觉得面子比维系子女间的感情重要。

        至于他们长辈自己间的矛盾，爸爸是这么做的。他自以为和好的方式就是叫一堆狐朋狗友来家里吃饭，让妈妈不得不暂时先放下不愉快，为他和他的朋友们张罗好菜。他或许觉得这是在给妈妈台阶下，不懂道歉的人，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更别提让他说错在哪里这样的无稽之谈。

        爱一个人，就是热脸贴冷屁股。

        今年觉得恶心。她手机里没有爸爸的任何联系方式，起因就是她在十几岁的时候从爸爸手机里看到过他和别的女人的短信。有的内容很露骨，有的假装很深情，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在交友软件上和别的未谋面的女人说一定会离婚，并且会净身出户的承诺。

        “一个在妈妈生日连两百块钱都不愿意给的人，也舍得净身出户？”今年嘲讽信口开河的男人。这些事，妈妈都知道，妈妈甚至知道得更多。

        可惜的是妈妈的勇气在第一次想到离婚后就用尽了，那一次没有成功，往后的每一次都是重蹈覆辙。伤心的只有她，因为爸爸没有心，爸爸只爱他自己。

        今年深吸一口气，光是想到这些都觉得压抑到要哭鼻子。她都三十了，还在为父母的关系流眼泪，像个心智永远无法成熟的孩子。她没办法袖手旁观，也没有办法和别的同龄人一样逃离这座城市，逃离父母身边，她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狠心。

        每一次，她都想加入到对父亲的骂战中。但可怕的是，她每次只要一张嘴就会哭个不停。她想要声嘶力竭地指责爸爸，指责爸爸做了那么多错事却从不道歉，不管是对妈妈还是对她。

        明明应该是叉腰愤慨，就像对别人一样不客气。可她就是觉得委屈，委屈到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样的她似乎和懦弱的母亲没有区别。

        今晚的饭桌上，她无数次的想要鼓起勇气质问爸爸，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没能骂出口。吞咽了几次就差点拿眼泪拌饭吃。

        “妈妈没事的，你不要担心。”妈妈总是很善良，看得出饭菜因为他们的关系变得难以下咽，她都知道，但她能做的努力实在是不多。除了问孩子”想吃什么“，她没有别的安慰人的办法。

        “如果真的不想让我担心，就离婚。”

        这是今年在心里说的话，小时候有多害怕父母离婚，现在就有多渴望他们离婚。这世上确实只有妈妈好，因为只有妈妈在做父母应该做的事。她爱孩子，爱丈夫，为这个家的和谐努力着。而丈夫总是不明白，一个不爱妻子的父亲就算再怎么讨好孩子对孩子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今年太明白了，爸妈吵架的规律总是很容易找到。爸爸只要一和妈妈闹别扭，就会主动来找她说话，试图用好吃的拉拢她。

        “又吵架了？”今年同样这么问爸爸。

        爸爸云淡风轻，像个演员：“没有啊。”

        男人的没有就是有，他们不是口是心非，他们就是擅长说谎。这样的话她也和别人聊过，可别人觉得她太偏激，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的。

        是，世上这么多男人，怎么可能个个都和自己爸爸一样？但身为靠山的爸爸，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应该是自己最信任的异性，都做出了令她失望的事，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撒谎，可以打她骂她，完全不顾长辈的身份伤害她。

        试问，世上其他本来就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男人，为什么要仅凭“喜欢”就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忠诚一辈子？一定有好男人的，今年当然相信，但爸爸的不好已经击碎了她对男人的期待。

        今年冷笑，擦去眼泪。晚饭吃得很憋屈，她和妈妈还没吃完，爸爸就一个人先上楼去了。摔门声很大，这是他的一贯操作。

        “我今晚不住家里。”

        “为什么？这么晚回去不安全吧？”

        今年摇头，她不知道妈妈已经将她卧室里的床单被套都换成新的，干净的了。可是，看着越是可怜的妈妈，今年越是想逃。她担心妈妈，担心他们后续还会争吵。可她太疲惫了，她害怕听到他们楼上的动静，哪怕只是脚步声大点的动静，她都会神经紧张到想吐。

        于是她很坚持说要回去。妈妈心知肚明，又想让她拎点水果回去。今年没要，说拎不动也不想拎。妈妈笑她懒，又说她就应该买辆车。帮着收拾完饭桌，今年就走了出来。她只想离开这个牢笼，离开这个曾经囚住自己，也囚住妈妈一辈子的“家”。

        矫情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来，今年擦得脸都痛了。她试图忍住，但没有用，没在这公园大声哭出来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厉害了。

        “喂？”

        今年接起这不合时宜的电话。

        “在赏月吗？”

        是贺叙白的声音。今年移开贴在耳朵上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纳闷为什么一开始接起来的时候没有显示姓名呢？

        “还好吧。”

        今年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电话那头的贺叙白愣了愣，他问她“在哪”。

        “在一处隐秘的小乡村的小公园里，这里摆着两个烧烤的摊位，其中一家的烤年糕特别好吃。真的特别好吃，没有任何一家烧烤比得上。”

        贺叙白轻轻笑了声：“吃烤年糕能让你开心吗？”

        “开心的时候吃了会很开心。”

        “定位发我吧，很快到。”

        今年犹豫了下发了过去，她不知道是自己掩饰得不够好，还是情绪低落到越掩饰越放肆，不应该让自己的坏情绪影响任何人。

        今天可是团圆之夜啊。

        二十七分钟后，贺叙白开车准确地停在了公园外面的停车位上。车尾后方就有烧烤摊摆在那儿，他下车四处找了下才看见从黑暗中小跑出来的今年。

        “再不开心也要让自己待在安全的区域里。”贺叙白拉过她的手，一开口就担心起这片的治安。

        今年笑了一下：“现在开心了。”

        贺叙白打量了她半响，无意做过多的揭穿，只问：“吃烤年糕吗？”

        “吃。”

        两人都要了一串年糕，香香脆脆的烤年糕很诱人。今年没说什么，抢先大口尝了起来。贺叙白见她胃口还算好，随即松了口气。

        “第一次来这吗？”今年咬了五口，年糕已经没了。

        贺叙白很识相地把自己手中的年糕递给她：“以前工作的时候来过一次。”

        “谢谢。”今年不客气地接过，马上又吃了起来。

        贺叙白没由来地开心了一下：“好像有当男朋友的实感了。”他说着看了看她手里的烤年糕。

        “男朋友吃过的我可不要，你这年糕还很完整呢。”今年立马就明白贺叙白的意思，回过头盯着他打量了一番后说，“我看很多朋友的另一半都会在婚后发福，我不喜欢啤酒肚，你能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身材？”

        贺叙白怀疑自己出现幻听，笑着问：“你同意和我结婚了？”

        结婚这个话题从春分之日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每提一次得到的都是斩钉截铁的“不”。或许是知道先前的时机不对，听到拒绝的回答也没有泄气。这次，等待的时间不算长，却更令人忐忑。

        “结婚对象是你的话，我愿意赌一把。”

        “骗人的是狗。”贺叙白拉着她站定，非要和她拉钩。

        今年吃惊得鼻子都皱起来了，连连拒绝：“我不要拉钩，我可能明天就是狗了。”

        “只要你后悔的不是和我在一起，随时都可以反悔作出踏入婚姻的承诺。”贺叙白清楚地知道今年的顾虑，因此他说得异常坚定。

        “我想离婚也随时都可以吗？”

        离婚比起结婚，是个沉重又充满着复杂情绪的结果。今年一直都不喜欢自己将话说得毫无余地，她总是能想到最坏的结果，然后以最坏结果为基础条件，以此来谈判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意外。

        没人喜欢她这样，直言不讳并不是能被接受的优点。

        “只要你想。”

        贺叙白郑重地说。此时他的心像一面鼓，被今年所说的“离婚”二字敲得鼓面都快要裂开了。他理解她，或许不是充分地理解，但他知道今年为他踏出结婚这一步已经拿出了全部的勇气。

        比起自己，她更像个勇士。

        宽阔的道路旁，明亮的路灯下，今年和贺叙白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想清晰地描绘自己的心理，可故事太长，细节太多，不知道该如何向贺叙白说起。

        “我不是不想结婚，我是害怕结婚。我被父母失败的婚姻裹挟，因为他们我觉得夫妻间的争吵很可怕，因为争吵可怕，感情破裂可怕，所以我宁愿不结婚。可父母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性情？因为爸妈也被他们的爸妈影响着，妈妈说她小时候也经常听外公外婆吵架，所以她和自己说，以后结婚绝对不吵架。你看妈妈从她爸妈身上吸取的教训是不要吵架，可结果呢，她吵不过爸爸，不愿意占口头便宜，想要息事宁人，但她一个人做这样的努力毫无用处，爸爸不会感激她，所以她活该一个人受委屈。”

        好糟糕，真的好糟糕。今年只觉得生活的深渊巨口仍朝她打开，她如此患得患失，迟早有一天会跌落进无底洞中。她较真又别扭，心思细腻又高度敏感，其实和她相处真的很辛苦。

        “父母每一次吵架你都在吗？”贺叙白这样问了一句。

        “都在。”

        贺叙白望着她，想要看进她的心底。那里是一地漂亮的玻璃碎片，还是一片收拾不了的狼藉？他不敢细想，因为无论怎么想她的心都是千疮百孔的。于是他往前一步轻轻拥她入怀，轻抚着她的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沉默地抱着她。

        婚姻就像一根倒刺，明明是从自己肉里长出来的，却光会制造麻烦。拔得好流点血就愈合了，拔得不好就会失去手指。它就是会痛，没有办法阻止它不痛。

        于是，大家会说“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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