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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见欢


碧水潺潺东流去,橹声欸乃掠重山。

        自锦江升腾而起的缱绻水汽,乖顺地依附在山岭腰畔,又于清风中招展成层层轻纱袅袅飘扬。

        黛色远山在暮霭氤氲里燃起烈焰般的红叶秋林,山菊荣曜,金桂娇憨,映着西下残阳在山水的幽寂中绽放着夺目的明艳。

        小舟随波轻摇,船下水流如玉环相击,七弦勾挑。

        从幽峡深处寒鸦孤啼,群雀啁啾,再到山猿悲哭,层云墨染,星斗棋布,一时间如梦如幻,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将去何方。

        林玘抱着风霖剑躺在船艄,听艄公在竹蓬另一头,断断续续地吟唱蜀地渔歌,看西岭雪色愈退愈远,藏于夜幕深处不露踪影。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了一整天。

        昨日他想了很多。

        本以为自己会因初赴江湖而心潮澎湃,亦或对将来的未知惶恐无措,更有甚者为离别伤情而痛哭流涕……

        到如今,那般思绪竟毫无波澜,他心如止水地看着消失在江水尽头,于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尚且称得上家的地方,思绪纷飞:

        母亲当年流转各地,也曾是这般心境吗?师父和先生如何?芸芸众生又如何?

        这天下之大江湖之远,原来人竟可以如此渺小孤独,仅是短短一程水路,便在波澜浩茫中荡平了少年人的种种闲愁,只余一心安宁。

        船板上寒气越来越重,林玘坐直了身子靠着蓬壁,只见漫天繁星撒了满江,碧水青天交融,天上人间不曾分离。

        “水中星伴天上月,他乡曲送故里人。淼淼寒江负舟舸……”

        林玘不由念出不成章的语句,只三句,再续不出下文来。

        许是听见他出了声,艄公就近停泊,来到林玘这一端,边擦汗歇息边同林玘闲聊。

        “白介行了老远路喽,叫老汉我歇歇哈。”艄公说完伸手向蓬内端了茶碗大口喝起水来,喝完见林玘呆呆看向自己,便熟络的搭讪道:“小娃子切益州要探亲嘎?”

        林玘端正了身子回道:“我在那里没有亲人,受人所托,要去益州办些事。”

        艄公将茶碗放回蓬中,笑道:“小娃子看着不大,整行实的哦!这落教的娃子长的也乖,在外吃苦头爹娘也不心疼喃?”

        “我没爹。”林玘平淡回应着,突然又有些委屈,失神道:“三年前我娘走了……”

        艄公打了两下嘴,安慰道:“老汉嘴臭呦!娃子你莫管我。也道有山靠山,无山自担。咱没了依靠也好好的哦!都说人有十年旺,鬼神不敢挡,娃子日后出息喽,日子也过得巴适喃!行舟难不过水流急,不碍老汉载你过蜀西。人生事□□不如意,有一两件顺心就是福气喽!娃子生的好,带富贵相,现下吃的亏都是明儿个的福!”

        林玘年岁虽小,却也为艄公的纯粹豁达而深感动容。

        师父和先生都曾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奇才,执掌生杀,指点江山,如今归隐,也只是不理俗世纠纷,本性里的谨慎与忧虑从未变过。

        他自小跟着他们也见过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物,但从不觉得与外人相处也能如此坦然。

        再反观自己,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却不曾有过这般开朗。

        只是,这人心思缜密,行动间带着异于常人的熟络果断,林玘疑心顿起,谢礼试探道:“多谢老伯提点!老伯走了这么多年的水路,想来是知道不少地方。我听江湖总传有些奇异有趣的界域,敢问老伯可否指点给我冥河道,黄水桥,望乡城是何去处?”

        艄公道:“老汉不识字也晓得这些不是好地方,听着名字多晦气嘛,去哪里能做甚?听老汉一句劝,江湖上啥子不敢乱传呦,信不得的!金城银城都不如咱锦官城,娃子好坐喽,瞧我带你过锦江噻。”

        林玘后背发凉,心中有了决断,面上颜色不改,却也不再多言。

        艄公与他闲扯了半晌,见他兴致不高,哼起方才未唱完的歌谣起身向竹蓬另一端走去。

        小舟随湍流再次颠簸东行,老翁微哑的蜀歌重新在峡谷间游荡。

        约莫有半个时辰,小舟便行出了狭长的山谷。

        天已经完全黑透,只有月光明亮映得远处重山隐约可见,江面泛着粼粼波光笼着轻纱薄岚。

        艄公忽然调转了小舟前行的方向,在船头高声唤他:“娃子向东看喽!”

        只见一时山河转移,眼前的江岸一片火树银花,万家灯火齐绽光彩。滨江游船画舫烧灯续昼,渔火细舟星点相连,江水拉长了江畔璀璨,化入熠熠光辉。

        入眼皆是人间繁华,处处流光溢彩,好不热闹。

        寒江之上,只有一点孤灯摇曳,衬得江畔风光更是引人入胜。

        林玘入蜀三载却未曾见过这般繁盛,不由心神激荡。

        正痴迷时,却听艄公唱道:“秋时江水晚流急,我载众生渡蜀西。野舟只送凡人笑,老汉不喜鬼神啼。西岭千秋雪孤寂,锦官百年业荣欣。绵里藏针黄粱梦,剑拔弩张空城计。都道人间繁华好,不如鸥鹭近忘机……”

        林玘听着唱词,心中竟有些迷茫。

        “不知前辈何方高明?对这满城风流竟做这般评价。”

        不远处忽的传来少年慵懒清扬的嗓音,只见一丈外,一艘画舫明灯亮起,给昏黑沉寂的江面上平添一抹盎然生意。

        不知来者是何用意,林玘揣着剑穿过竹蓬来到另一头观望。

        只一眼,便恍了心神。

        在那艘画舫的雕花窗棂上,一个少年倚着半开的花窗坐得慵懒,素白长袍广袖招展,与雪白下裳一同溢出窗格,摇摇曳曳,衣摆下露出一点不着鞋袜的玉色足尖。少年墨发如瀑,草草披在身后,无拘无束,几缕青丝不时受江风鼓动幽然地探出窗外,一只骨节分明如羊脂玉般温润的手握着翡翠酒杯将玉液琼浆送入口中。

        在他身后本该明艳的灯火被花窗的遮挡削去了锐利,仅剩下的柔和不匿分毫的将他包裹其中。

        昏沉夜色中,林玘看不清那少年到底是何模样,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人更超然脱俗的存在,也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狡黠妖冶的形容。

        那人见林瑜从竹蓬里走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懒懒地侧了侧身,弃了酒杯,抱拳道:“晚辈慕长风,方才听前辈曲调悠扬甚是喜爱,只是不解曲中深意,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艄公似是听不懂慕长风的话,对着凭空出现的一船一人驴头不对马嘴胡乱答道:“好俊的娃哦!是哪里的富家公子?怎么来这穷山旮旯?”

        慕长风顺水推舟委屈道:“晚辈豫北人士。前辈有所不知,晚辈前些天受人所托去益州办事,半道在城郊遭人劫杀,同行之人皆惨遭屠戮,只剩晚辈一人侥幸逃生。幸而还有这画舫可以藏身,可也只能孤零零躲到江上,若不是遇到你们,我连灯也不敢点。听前辈此曲意境旷达明晰,想来是隐居在此的高人,还望前辈搭救于我。”

        “小公子抬举我喽!莫再叫啥子前辈嘛,老汉我担待不起嘎!老汉大字不识,这顺口唱的小曲也不知是谁编谁造,哪来通天本领护你平安噻?趁钱粮没尽捉紧回家吧!”

        艄公将船离画舫移得更远了些,劝道:“小公子莫使什么小聪明再切益州,江湖乱嘛,不是娃娃们能待的哦!前人的恩怨情仇,不该把少年人卷进去!”

        慕长风神色一僵,遂即稳了心神,跳下窗户直立在船板上,自然而然地行了一礼:“劳烦老伯费心,只是同行之人暴尸于野,他们待我和善,不能让他们安息,我良心不忍。多谢老伯指点,只是益州我定是要去的,可否请老伯伴我一程,待我平安到岸自有重谢!”

        艄公沉默不语,林玘借昏暗的灯火看到艄公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与排斥,又看了看在夜风中略显单薄的慕长风,接道:“不如这样,我会些武艺,降伏区区小贼不在话下,足以护慕公子周全,正巧我也要去益州,慕公子可愿与我同行。”

        那艄公立即皱起眉,扯了扯林玘衣袖示意他不要多言。

        夜风忽急,慕长风衣袂猎猎翻飞,一头墨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在奢华庞大的画舫之中孤零零地站着愈显娇弱。

        林玘看他这般模样有些心疼,劝道:“方才见慕公子未着鞋袜,江上夜里寒凉,你这样易染风寒,莫在风里站着了,快些回去吧。”

        继而转身向艄公道:“老伯,慕公子有心收殓已逝之人,也算积德行善,陪他一程想来也不至于招致灾祸。反正都是与他同路,不若我们便一起走,相互照应总归不是坏事。”

        慕长风心中一动,笑道:“多谢少侠仁义,此恩难报,日后定当重谢!”

        对面渔灯下的少年,一身皂色劲装简练清爽,外罩窄袖云纹黛蓝对衫,于凌厉中平添一抹柔和。长发被一方银冠束于头顶,青丝在夜风中恣意翻卷却毫不凌乱,脚蹬墨色长靴,腰缠玄铁暗匣,除挂在腰间的长剑,衣饰再无亮眼之处。

        还未长开的少年身量比慕长风矮上一些,穿着也简易无奇,俊朗模样却是少有,慕长风瞧着赏心悦目,问道:“还不知少侠名讳?”

        “我名林玘。双木林,玉己玘。”

        “矧乃良朋。贻我琼玘。君子如玉,得遇知音,好名字。在下黎阳慕氏,万里长风。见过林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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