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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浦


西岭雪色绵延千山的景象好似从未变过,守墓三年,这山上景致与初来时并无不同,只山下有四季,人间换春秋。

        仲秋雨霁,山上阵阵柔风砭骨,林玘靠着冰冷的石碑将最后一卷经书就着短烛焚净,终于委屈地哽咽道:“最后一卷了,是《地藏经》,知道你不喜欢,但是得给你积德……都三年了,你投过胎了吗?还没就托梦给我呗,我心情一好再给你多抄几卷经,助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再也不遭罪了……我要走了……唉!你好狠的心,走的干脆也就算了竟连个梦都舍不得托……我要走了!会很久都不来看你……你就在梦里见见我……行吗……”

        远处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隔着树影已隐约看见来者身形。

        林玘胡乱抹了把脸,欲盖弥彰地笑道:“我该走了。你放心,阿娘的双儿长大了,没人能欺负了。”

        他缓缓跪直了身子,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朝石碑合掌叩首,长拜不起。

        来者一身麻衣素白,手提清酒,背负长剑,听见林玘的话,忙劝道:“你娘最好这竹叶青,你来看她,怎就忘了带?要走也不慌这一时,她最疼你,你多陪陪她。”

        “先生怎么一个人来?”视线再次模糊,林玘慌乱地向这位把自己拉扯大的老师撒娇掩饰。

        游化翼无奈道:“你师父舍不得你啊,托我来送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林玘接过酒坛和剑,看着游化翼跪在坟前礼拜,好不容易清晰的视野又变得迷乱不堪,直到温热的水珠沁入土地,眼前才恢复清明。

        游化翼对着墓碑,哑然开口:“你若是还在,不知该有多高兴。我们双儿长大了,不近庙堂,救人水火,知礼明义,玉树风流……处处合你心愿。蜀中有我们照看他,别处也各有安排,你且放心。”

        他取回酒坛,启了蜡封将清冽的酒浇入土中:“知道你喜欢,双儿特意跑了好远寻到的——”

        “先生说这些做什么……”

        游化翼看着林玘从脸羞红到脖子根,笑叹道:“欣儿你可看到了?他可是把你的脾气学了个全。”

        就着未燃尽的书稿,他静默地为墓中人上好香,继而道:“双儿今岁已有十六,他想去这江湖闯荡,如今这天下太平,我们拦不住他也就任他去了。今日我便送他启程。你知道的,阿乘是个心软的,不来送双儿,你莫怪他。我们留下陪你,一起等孩子回来。保佑一切顺遂吧,这孩子……”

        林玘紧紧咬着牙槽,强忍阵阵鼻酸眼涩:“先生莫再说了。我扶您起来。”

        “好,不说这些了。”游化翼向墓中人拜别后拉着林玘的手在山路中慢行,严肃道:“林玘,我和你师父原本答应你母亲,照看你到及冠,但你执意与我们辞别,我便在这里教你最后一段话。莫怪我啰嗦,你定要谨记!你母亲于旁人如何看待,你无需管。你要记得,她最是坦荡纯粹,无愧于世人。你母亲蒙冤是真,负罪却不假,可这世间是非最难辨,你爹娘,你师父,我,还有更多人都曾累于是非之中,甚至到如今也不能真正知晓对错为何,你要有自己的判断,莫要随波逐流,也不要对任何人事妄做决断,凡事始三思而后言行。人言非兵武也可杀人诛心,又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你自当珍重!唉,你到底年轻,阅历不足,日后人情往来定当谨而慎之,若有人珍重你也莫要辜负他人情义……好孩子,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

        游化翼再说不下去,喉头阵阵发紧,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他伸出手将林玘紧紧锁在怀里,再没有往日的云淡风轻,艰难地从嘴里挤出零碎的语句:“好孩子,万事小心,千万照顾好自己……别被人欺负了。”

        林玘心中揪痛,忽然有那么一瞬,就想留在这里陪着母亲,陪着师父和先生,不近俗世,不惹浮华,简简单单看一辈子西岭千秋寒雪,白龙江水东去不回。

        可母亲冤案未翻,前尘纠葛犹在,他怎能甘心!

        林玘慢慢退出游化翼的怀抱,暗自沉思:师父和先生将他自小收养在身边,教文授武,不遗余力。幼时战乱频繁,这二人温饱难足也未曾短过自己的衣食,几经劫难,三人里也只有自己从未受过伤。二人视他为亲子,将此生才学尽数教授于他,他怎能让这番栽培萎于山野?背后负的是风霖宝剑,是母亲卫道之兵,除恶利刃,是母亲教给他的君子风骨,侠义肝胆。同样不该被世人误解,落得明珠蒙尘。

        他乖乖地笑着,狠了狠心,干脆地行礼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说罢,便似一支离弦之箭逃也似的向山下奔去。

        游化翼失神道:“孩子啊……”

        林间晓风吹叶,簌簌索索,只听少年的呼喊渐行渐远,那声音许是被风吹的破碎,字字打颤:“孩儿就此拜别,莫要挂怀!先生和师父千万保重……”

        “这孩子啊……”

        游化翼闻声回神,看着项乘从身后树林深处走来,落寞的心终于寻得些慰藉。

        项乘替游化翼擦净脸上未干的泪痕,叹息道:“被圈养的马跑不长久,他有千里之能,早晚要赴千里之途。天道有轮回,欣儿所受不公也终将大白于天下。双儿是她唯一至亲,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阿鸾,走吧。欣儿向来不喜我们难过,别让她再为我们担心。”

        项乘揽向游化翼的手忽然被截住,被两只温热的手合紧,只听眼前人低声抱怨道:“怎的不去个背风的地方,吹得手这般凉……”

        手就这么被游化翼暖着,先前心中的悲戚和沉痛被熨的平展,项乘从善如流地装委屈:“只怪双儿太过机敏,我不敢藏得敷衍。这四周也只那一处看这里看的真切……冷点儿好,冷得脑子清醒了,就不会一时冲动把孩子强留下来,现在还赚得阿鸾心疼。”

        他顺势与游化翼十指相扣,用力把人往自己身上拉。

        游化翼不防他,被拉得直直栽进他怀里。

        怀里人脸上一热,匆匆站好,甩开项乘的手默默走开。

        项乘见他羞赧模样,匆匆跟上又说了许多玩笑话,逗他开心,只是两人的笑语在空荡的树丛中愈显空寂,飘渺地回荡在山林里掩不住离别的苦涩,直至到了家中,二人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一齐缄默无言。

        少了一个人,还真是……不好习惯啊。

        “你说这臭小子会先去哪儿?”项乘尝试打破压抑的沉寂,故作镇定道:“教了他这么久,理得清怎么走江湖吧?”

        知道项乘也在压抑满腹黯然,游化翼强换了心情,故作释然道:“你我合力教出来的徒弟,会有理不清的事?”

        项乘勾起浅笑,却刺的他心疼而酸涩,继续推测道:“近了算应当是锦官城,当年欣儿在此清名尽毁,朝中人使了手段造就诸多疑案,双儿若非是在此守孝,早该下山探查。远了说,该是豫北吧,那里……才是他的家。唔!”

        一杯热茶猝不及防被送到唇边,项乘将茶水尽数喂给他,红着眼笑道:“胡说什么?我们才是一家。这里就是他的家。”

        他贴着游化翼坐下,牵紧身边人的手,认真道:“阿鸾,你我这算是养了半个儿子。当初你硬要这么说的。”

        “人还能有半个的?这么大个人你怎么看得一半?不是算是,他就是……”

        游化翼想着方才祭拜过的林若欣,到底没能把话说全。

        项乘知他心思,忙道:“是我言错。阿鸾,双儿可不就就是我们养大的儿子。欣儿她同意的。豫北虽是他们母子故土,却也是伤心之地,若他自己不喜欢,便算不得家。再者萧家兄妹阋墙势头愈盛,欣儿与萧家纠葛颇多,等宫里头闹起来,该了的事,就都不会拖的更久了。”

        “从来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是江湖客,难甘隐韶华。阿乘,你我隐居于此,到底是亏了。”

        项乘将人搂住,得意地逗起人来:“王后又在放肆了,寡人也算是一代明君,你已货与寡人,还想怎样?想当年,寡人力排众议立你为后……”

        游化翼闻言连连白眼相看,最终被他缠的心烦,用桌上糕点塞住某人的龙嘴,提声道:“陛下,大吴早亡了。小心些说话,莫被人偷听了去!少说废话,吃糕。”

        “不吃糕。”项乘含糊道:“这糕哪有你好吃?王后,天不早了。”

        项乘将游化翼按到在长凳上,除去两人发冠与外袍,低声道:“孩子不在,就在这里。”

        游化翼低笑一声,一手勾住项乘脖子,一手不安分地在他颈背间游走:“全凭陛下吩咐。”

        项乘一吻烙下,二人立即唇舌纠缠。

        门外秋风萧瑟,屋里偏是无限春光。

        衣物坠地,长凳被压的吱吱作响。藏匿在门外的黑影再听不下去,飞身走远。

        游化翼推开项乘,理好凌乱的里衣坐正,对项乘抱怨道:“真是属狗的,做戏也咬的这么狠。”

        项乘看着那两片被他亲地带着水光的艳红双唇,拾起地上的外袍拍干净了替游化翼披好,喑哑道:“兵阁东南西北楼,唯有这白东楼是真麻烦。不狠些,他怎么当真?你瞧,今天门外的人,走的格外的快。再说,君无戏言,寡人才不做戏。”

        项乘确实没想来真的,奈何他点火,游化翼偏要硬塞一把干柴。

        方才游化翼回应地主动,硬是把他浅尝辄止的欲望燃成燎原之火。

        专心于正事的王后没看到身后大王的反应,倒了两杯清茶,一边慢饮,一边思索道:“白珝的人,日后怕是要去偏向双儿了。欣儿当年独自带着风霖剑回来,重伤不治,话也没法说明白,谁也不知白珝如何作为,双儿向来心宽,唯记恨他,劝都劝不动。他们父子若是正面遇上,必起风波。要不给白东楼提个醒,让兵部人离双儿远一点?还有,牵丝奴近来不安分,你叫五殿注意……”

        “阿鸾,双儿是个聪明孩子,你要宽心。五阎罗的人,听话了才叫反常。你说的这些我都理好了,现在……”项乘将人推倒在桌上,呼吸愈渐粗重:“疼疼我。以前孩子面前不好问你要……现在该讨回来了。”

        那委屈而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萦绕,游化翼脑子都有些不太清醒,项乘身上热气也熏的他没了力气:“乘哥,别,别在这……”

        “双儿不在。”

        “我冷。这里凉……啊!”

        项乘忽然把人打横抱起,看着游化翼被吓到的模样,俯首吻了吻他的额发,温柔道:“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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