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见欢
画舫沉重行的极慢,竹蓬船却随江水游的流畅。
林玘瞧得出艄公对慕长风的提防,留足了银两,稍作说明便纵身跃到画舫上。
少年人迅疾如风,艄公来不及阻止就已飞了出去。
看着林玘跳到画舫,艄公无奈喊到:“娃子当心,莫为旁的事耽搁了回家喽!”
见林玘草草给了回应,艄公轻声叹道:“娃子随了娘的长相爹的性子哦,老白兄弟,我是没法子了,只能帮娃子走到这嘎,你多给林将军上柱香,求她保佑娃子吧……”
舫中。
慕长风在林玘落地时掀开门前珠帘,身后灯光映清了林玘的模样。
少年五官端正而柔和,一双杏眼清明纯澈,红唇皓齿,温润如玉,唯长眉似剑,鼻梁挺立凌厉如冰锋,沉稳初现,稚气犹存。比起方才朦胧一见,更觉眼前人……秀色可餐。
见林玘离自己越来越近,慕长风收起了一番胡思乱想将他引入舫中,来到一张方几旁,取了一只新杯给他斟了一盏新茶。
林玘接过便将茶水饮尽,干脆利落,惹得慕长风发笑:“少侠果真坦荡,就不怕……”
忽然白衣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抛去原本的温雅,飞箭般凶狠地向林玘咽喉锁去,那慵懒的嗓音却在温柔回荡:“……我在茶里投了毒,夺了你的性命?”
林玘反手化解了慕长风攻势与他缠斗作一团,任他如何起势,林玘都只躲闪拆招,不做反击,甚至还偷闲打量了周围的摆设。
在心里感叹了慕长风的败家之后,决定给他少破点财。
这画舫虽比竹蓬船大,但容纳两个半大少年打斗施展还是极勉强。
慕长风长袍广袖,行动间不时拂倒身边器物,这画舫装点的精美奢华,一路打下来,摔了不少宝贝,看的林玘眼疼心疼。
见他始终不肯出招,慕长风悠然收了手,浅笑着整理凌乱的衣袍,叹息道:“林少侠武艺当真了得,在下自愧不如,此行可以安心了。”
“慕长风。”林玘叫住他,放下一直护在手心的茶杯,俯身整理打翻在地的器物,无奈道:“想切磋等上了岸也不迟,何苦摔了这些东西。”
慕长风:“……”
林玘见他愣住,把一方磕凹了一角的方铜鎏金瑞兽香炉递到他手里,笑道:“看这画舫奢华也能知道你家境殷实,不必为试探我如此破费。不过毛贼而已,我定能护你周全,你看,这样的宝贝被你毁的一文不值,我还不值这个价。”
慕长风握着残损的铜炉莫名心安,笑道:“怎会是试探?我不过看少侠长的俊俏,想与你多亲近。少侠于我仗义相助,这炉子杯子的都为你摔了又算什么?我看少侠才是无价之宝,甘为少侠一掷千金。”
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映着舫内明灯反到带着几分迷离,慕长风眉若长山,鼻如玉葱,一双薄唇似讥似笑。他五官较常人更为深邃,锋利之中藏尽一片狡黠温柔。
本是一副薄情相,此时在林玘眼前,眉眼间却是呼之欲出的真挚。
许是慕长风言语隐晦不明,又或是那双直直盯着自己的桃花眼生的过于勾人心智,林玘忽觉燥热不安,连思绪都开始迷乱。
夜风从花窗徐徐吹进,一股寒气驱走舫内的闷热,让林玘稍作清醒。
慕长风却被这冷风灌的闷咳不止,待止住咳嗽再抬眼,玉面薄绯,长睫挂泪,美目红染,墨发散乱的披在双肩,竟让林玘不敢再多看一眼。
“咳……你……我,我有名字,你叫我林玘就好。”林玘赧然后退,同手同脚地关实了窗户,又结巴道:“天冷……你多……穿些……”
慕长风拢了拢略敞的衣衿,看着林玘行动上的躲闪在心中暗笑:竟真的有人这样糊涂?搞不清对方是善是恶便敢冒然接近,别人做什么都毫无防备。这样纯粹的人怎么敢行走江湖?还这般不经逗,可惜了一副伶俐相……
“为何留我?”
慕长风闻言反问:“那你又为何留下?”
一阵缄默后,少年温软的嗓音从慕长风的双耳传进心里:“你一个富家公子在家里应是千娇百宠的。被人逼到江上避难,这么大一条船孤零零漂在水里,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不害怕吗?”
少年双眼如同两汪清泉,清明纯澈,慕长风忽觉羡慕,听着林玘的话,原本平淡的心也泛起了委屈。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林玘继续说道:“你的功夫也不差,能把你逼到这个份上的,想来不会是简单的毛贼吧。我不知你为何留我帮你,但你我算是同乡,萍水相逢便是缘分,你助我渡江,我护你周全。那艄公……若我没有想错应是我的仇家,你也算帮我避难。日后别离,你我两不相欠。我还有用,不必担心你伤我,你也不必防我,我们无冤无仇我自不会动你。况且方才比试你应该看得出来,你打不过我的。”
慕长风:“……”
谁说这人糊涂的?这人通透的很呢!
“林玘。”慕长风挑了张软榻坐下,神色宁静,丝毫没有方才的张扬挑逗:“若我也是你的仇家呢?”
林玘笑了笑:“你用了化名吗?”
“并未。”
“那便好。”林玘坐到他对面,略带自豪道:“你才多大啊,我的仇家都是老家伙,没有姓慕的人。”
我的仇家,没有姓慕的人。
没有姓慕的人。
慕长风稳了稳心神,玩笑道:“怎的说个仇家尾巴还翘起来了,看着你还没我大呢,敢问林公子贵庚啊?”
“十六,你呢?”
“大你两岁。”
“才十八就跑这么远的地方,你爹娘放心?”
“你不也十六就行走江湖了?”
“那不一样,我没爹娘。”
慕长风:“……对不住。”
“我打小没爹,没难受过。我娘是三年前走的,她待我极好,临走舍不得我难受,她说,她这一辈子过得很好但是太累了。她盼那一天盼了好久,她要我替她高兴,也要我开心地活。她不想我伤心,我自然不辜负她的期望……你也不像没有爹娘的人,他们不管你吗?”
“他们啊……就是他们……”慕长风叹了口气,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待到了益州安顿好,我再慢慢说与你听。看着路程应该明早就能赶到江畔,我去掌舵,你先去里间好好歇一晚吧,到了岸上恐怕就睡不成安稳觉了……若是前路顺遂,定要带你去敬定楼看看。”
“哪里是做什么的?”
“玉液灵茗祥瑞兽,神舞仙乐玉斜沟。地上绝无天上有,锦官城里敬定楼。怎么,这么有名的地方,玘儿没有听说过?”
他这一声“玘儿”叫的林玘直打寒战,一时间羞愤交加,轻咳一声,驳道:“没,没有……我住山上,不,不常来益州……你莫再这般唤我……”
“那我如何唤你?叫你少侠你不肯,唤你林玘又显得生分,林公子莫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好名字?”
“我,我娘……我娘他们叫我双儿……”林玘说着走到慕长风面前,在他身侧的案子上沾湿手指写下来自己的乳名。
写完更觉不妥,一张脸羞得通红。
慕长风只觉这名字分外熟悉,不禁问道:“双儿?双儿……这名字可有缘由?”
“有。我师父他们说我娘有癔症,当年生我时神志不清,总觉得自己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她怎么都找不到第二个,旁人如何劝她都不听,坚持自己一定还有个孩子,折腾了一月有余……最后无法给我起了这么个名。怎么?听起来很怪吗?”
“没有,或是巧合……无妨。”慕长风不再纠结记忆中转瞬即逝的熟稔,继续玩笑道:“双儿这名字不少人叫吧?那我就叫你玘儿,只我一人这般叫你可好?”
那一声“可好”如青石击水,于心湖荡起涟漪,林玘拒绝道:“慕长风,我们相识不过一晚,你,你为何对我的称呼如此执着?”
“玘儿难道不曾听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想来我与玘儿便是命定知交。”慕长风拉起林玘的手将他带到画舫里间,柔声道:“玘儿与我同胞弟弟一般年岁,我看你亲切。再者,我身边的人啊大多攻于心计,自小并无故交好友,玘儿是我见过最喜欢的,如何称呼自然重要。唉,不早了,你且好生歇息,今夜我去掌舵,靠岸叫你。”
“慕长风……”看着慕长风离去的背影,林玘突然想叫住他,可当眼前人真的停下步伐转身看向他时,林玘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含糊的嘱咐几句小心伤寒,草草了事。
舫中铺设比竹蓬船舒服太多,被衾枕席温绵柔软,散发着淡淡檀香,和慕长风身上的味道极像,林玘安静地躺着,心里涌起滚滚波涛。
这么多年虽颠沛流离,但母亲,师父,先生都待自己极好,他们尽力给自己最好的一切。
可辗转各地隐居山林,断绝了少年与外界交友的契机。
知交好友,爱恨情仇是他在浩瀚典籍中才拥有的痴心妄想……
他才入江湖,便有这么一个人对他说“倾盖如故”,为他称呼苦思冥想……
这算是,算是朋友了吧?
可自己向来谨慎,这到底是头回见他,怎就提防不起来呢?
明知江湖多风波,偏向虎山问安心。你,莫让我失望。
比之在舫内胡思乱想的林玘,披了厚氅到船头掌舵的慕长风则没了方才的情真意切。
只见他取出一支红瑕玉笛悠然奏起,不久,一只黑鸽悄然落在慕长风的肩头。
他收了玉笛顺了顺黑鸽的翎羽,在舵头暗盒捻了细谷喂了喂乖顺的鸟儿,看着手掌中做了不同标记的两张字条,稍作犹豫,将其中一份投进身后船灯焚毁,只留其一由黑鸽送走。
慕长风转身凝视着窗格里透出的昏暗灯光,只觉这深夜江寒当真冷透,打心里都是冰的。
“人间若有康庄道,何至良魂入幽冥。好好睡吧,今夜你我各自安好,若日后……呵……日后,再论吧……”
玉笛声再次飘荡,幽幽袅袅,伴着昏黑夜色,渐渐混入灯火纷然,熙熙攘攘的人间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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