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下.神官何为
六韬鉴于将台之上明灭，履霜连日未憩，濮阙一役后终得空稍停，方才宴上兵士御敌得胜兴致大涨，她亦欢喜得很，虽未饮酒，如今也如小醉一般伏在内室玉案上。
自出南天，一副身心俱入战事。
歇时浅眠，梦中亦是战事。
“帝君待你作挚友，你却背信弃义，何须在本君座前狺狺诡辩。天地昭视，妖魔族类，均是如此负我天界！”
魔煞星转生身负天然功法高深莫测，然他修行少过履霜万年，亦不如履霜久经烽火，故而此着败了。与罗喉计都的首战，履霜看似胜得轻易，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罗喉计都假以时日必是天界最大劲敌。
且首次交锋，不论战力，魔族修罗亦心计深重，善惑人于无形。
“若水之滨吾与吾兄日日相谈欢畅，偶有提及神君，吾兄言得驱神君奔走甚幸。耿耿之心，吾难忘至今。”
修罗一双赤瞳似能直刺心口，将她最不愿去想的剜出。
“魔煞星，微末本领，只堪卖弄言语。”阵前传音敌方主将，居心若揭，可是罗喉计都，凭你今时的见识能耐，不该玩这般把戏。
“尔等乌合之众早显颓势，三阵之后，本座杀你易如覆手。”
兵阵变幻只在瞬息，或许不必三阵，南天营便可获大捷。
履霜望向立于战旗之下的罗喉计都，她清楚看见他在笑，笑得极挑衅，好像战况一瞬颠覆，他大局在握，她必败无疑。
景况再变，是天兵大捷收兵回营之时。大军尸横遍野，战火由界山漫往三界，燎去无数生灵，尸气魂灵滔滔不息汇入冥津忘川。
似乎又回到定疆之时，她飞身过处无不是哀鸣污腥，刀口日日啸叫屠戮，碧落黄泉不得安宁。
“求胜滥杀，嗜血暴虐，天族和我众有何分别？”她将那妖魔穿心斩杀时，分明看见他白金眸中戾气满身的自己。
履霜由此心魔顿生，如墨入池深深晕染，自西方教请来的梵土浮图也除它不去。
是那个盟誓将她心魔洗净。
是柏麟朝万万兵士歃血为誓，若五君封神辟界，天耀三界，战火永停，十方升平。
天耀三界，却笼不住嵇门方寸。
履霜自梦中惊醒，盛筵初散，嵇门死寂。自征战以来她就怕这样的静，甚于任何厮杀任何邪魔。
她自心口取出一纸白笺，在六韬鉴前细细看着。明日，明日便结束此间事。待嵇门战事平息，天魔之战尘埃落定，她就孑然回到她东崖上的那片静寂中去。
“五君平疆中南天神君可是立了大功！她虽为女身，毕竟是柏麟帝君麾下，那份血性像极帝君。”“现在三界太平，天帝奉道无为……不知帝君将如何封位，若仍留她在侧……”“主行仆效，她不如回南天辅佐圣尊为好。”“这固然是最上策，可是……唉，终究不似昔日了。”
“履霜辞却帝君深恩，自请归于南天仙山。非帝谕亲召，永世不出。”
“贪欢数年，如今神魔战起，她总该出山吧。”“帝君一召，她怎敢不应？”“听闻南天神君改了性子，不知再战沙场是否还同千年前一般骁勇，能为天效命。天……废妃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将白笺放回心口，履霜召出了布防图，罗喉计都不屑故弄玄虚，昨日那一抹笑也许有深意。履霜提起朱笔，在图中勾画出已然万无一失的关口枢纽，轻扫六合，最后落至布防图西南的一片空地。嵇门多上古遗迹，有些连天神都无法随意进入的禁地，修罗亦不敢冒险，故而这布防图上许多处所都是空白。
那是哪里？战局之外，履霜千年未出南天，她总觉得此处似曾相识，如今前线已定，她总算有时间去自己浅淡记忆里搜寻。
刹那，心口一阵钝痛。
履霜曾散神识于五方，若有异动必生感应。那痛楚如火燎原，她忙断了那道神识。青龙火急火燎步入帐中时，见到的便是履霜握拳掩在心口的痛苦模样。战报燃眉，他也无暇行礼，正欲开口，履霜便沉声问道：“此去西南两千里何地？”
“……冥津。”
拂袖起身，瞬着朱甲。
青龙再报：“神君，修罗将冥津毁了。”
冥津，三界通往冥府之路。便是当初南天圣尊辟出冥府后所设的一方天地，引来天池水，涤荡鬼魅魂魄。
修罗进不去冥津，但能在冥津四方入口设下杀阵，若战陨魂灵尽困于此日久无疏，界山嵇门，恐永为死地。
履霜随即发出收兵令，又召集四神将于帐中议事。期间修罗大军回师撤出嵇门，似要借嵇门布阵。
“布阵死地力可倾天。我军不可留。”
众神将领命，却又不约而同想到一桩事，纷纷看向履霜。天界如修罗般撤出嵇门自是易事，可若置战陨魂灵于此界不顾，必然使三界生灵寒心。他们的南天神君为此，也许会独留此处。
“本君亦不留。”履霜取出柏麟所赐的锦囊，囊衣隐去，缓缓现出一座小小的青莲盏。默默杵在一旁的司命眼尖，惊呼：“渡灵盏！”
“有此灵物在，本君只散一缕真身在此，便可渡嵇门亡灵。”
“不行！”腾蛇第一个出来反对，“神君真身显现必招致三界至阴至邪，散在这里万一波及到元体怎么办！”
青龙也随即表态：“神君三思！修罗虽败，终究虎视眈眈。”
司命倒不敢急着出声，南天神君这样果决，哪有他什么地方置喙，不过现下这副场面，他不说些什么似乎也不行，于是司命另辟思路劝道：“帝君他如知晓也万不会允神君赴险的！”
履霜始终不语，闻言却朝司命一笑。这笑颇有意味，三仙即知再无谁能使南天神君回转心意。
笑意温和，却让司命打了个颤。这，这可是南天神君啊。如仙名般冷若冰霜的南天神君……莫不是帝君早料冥津之事，也知南天慈悲，故而命他下界传盏……啊，真是心有灵犀心心相印啊，他想而又想，脑海中竟浮出一番二君相望而笑的煽情景状：
放眼三界，是你最知我。
“司命，你瞧着神君的背影哭做什么？”
“这般动人情谊，你懂什么！”司命抹了把泪花，“神君真的不会有事吧？”
“欸，想不到司命老儿如此重情义。”腾蛇拍拍司命的肩宽慰道：“你要是真心焦，就跟着南天营先回朝见帝君吧。咱们神君是何等人物啊，灵物加持，我们两个在嵇门外护法，你宽心吧。”
青龙腾蛇将游离在外的亡灵皆驱回嵇门后，履霜结印将嵇门笼入结界中。
南天秘术，以自身神魂为引点起渡灵盏，三界万物皆可被涤净送入轮回。剥开元身析出神魂有凡身剔骨之痛，履霜不惧。她轻轻摩挲青莲座，剑指将渡灵盏定入冥津，同时神识遁去刺入识海，于茫茫中析出一道神魂。朱色神魂在履霜掌心，在此间风雨如晦中如一团熠熠明火，映出履霜唇角一道未干血迹。
履霜旋掌施术，将神魂注入青莲座，那神魂一霎便隐匿在冥津黑云黯雾间，却没有燃起渡灵盏。
“南天神君，我族为天界诸君准备这份大礼已逾千年！你以为仅仅一道神魂就足以点起渡灵盏吗？嵇门必为死地，你要渡的这些亡灵，最终都要被本座炼为屠杀仙神的死气！”罗喉计都的魔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却如同千万颗尖锐砺石激起滔滔哀鸣，一潮越过一潮，竟将履霜布下的结界震碎。何止嵇门，所有死在天魔战场的亡灵将冥津围住，就像饿极了的野兽一下见着淋漓鲜血，在这极阴极暗之地直直涌向周身朱光的履霜。
八苦齐汇，以怨最盛。恶族猖獗，天神无为，如何不怨？
你明明好救我的……你只要些微灵力就好救我……渡我瞑目……渡我轮回……
“神君安在？神君安在！”
此情此景，若再不燃起渡灵盏，饶是五君同出也救不回嵇门。履霜再无法思量后果，即刻收回渡灵盏，再次施术欲祭出元身。
真神元身初筑时化出法光，法光隐于元身百骸，元身至纯而易散，故神祇外化法身护持。履霜在万众怨灵间跏趺而坐，念聚眉心施咒，法身即裂。元身出世，嵇门周天大泛法光。渡灵盏燃起，与履霜元身同落天心，盏焰跃然，纳冥津所不载之怨灵。
滔天哀嚎翻涌，贪老病死怨嗔痴，彻骨声声，终有处可栖。
神君安在？
嵇门天心，渡灵盏光华灼灼，盏后神身星点散去，履霜沉眉敛目。
“神君在此。”
————————
“帝君……南天神君的神位命柱……坍了。”
凌霄殿中，柏麟手中战报一霎掉落，下方仙臣亦立时心惊，齐齐俯首跪拜。
俯首为免见帝君失态，跪拜为祭神君殒身。
冥津之事，天界不齿修罗伎俩，却也束手无策。好在帝君英明早有对策，众仙也不怎留心此事，只道战事将延。南天营班师，青龙腾蛇二神将被南天神君结界皲裂时的灵力冲击昏迷亦返天界养伤。南天神君独在嵇门，迟早要出事。只是以南天战力又得帝君灵宝助阵，众仙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南天神君竟因此事陨落，连命柱都没保住。
柏麟竟是仍有些微恍惚的样子，他似乎还未将方才言语听真切，但觉眼中心中空茫一片，独独余下一个名字。
“她……用元身燃了渡灵盏？”
通报的仙官面色惨白，索性一股脑诉出因果：“南天神君以元身燃起渡灵盏，神魂燃尽，命柱倾坍。已…身化鸿蒙了……”
“放肆！”
那仙官叩首更深，道，履霜最终总算保全了嵇门，使亡灵得入轮回。这番惊动了三界，更令南天圣尊强行出关、亲临嵇门布阵立城，此后任谁再想动冥津皆是不能。
“帝君息怒，修罗卑鄙，南天神君此番献身是为苍生，愿帝君早日击溃修罗，庇佑三界生灵。”
那仙官没说的是，南天圣尊知渡灵盏乃帝君亲赐后勃然大怒，恐怕即刻便要上九重天来将履霜神君的神位请回南天了。
柏麟肃面如霜，道：“跪这一地做什么，各去司职处置嵇门战后事宜。”
众仙早吓得发颤，得柏麟摒退如蒙大赦，帝君雷霆一怒，他们这些小仙可承受不起。南天神君虽殒身嵇门，所幸修罗业已退兵，也仅是殒了一天辅神，与中天无大干系。战事收尾，后方仍有许多琐事，诸仙退殿后二三互悼其孤勇慈悲也便散去各谋其事。
偌大宫室余柏麟独立，他广袖下右手紧握成拳，却还是止不住地轻颤。五指深陷掌心，攥着一纸字迹消散的笺。
卸下战甲的女将军一身疲态，伏在案边，轻拨盏中烛火。偶得的片刻安宁里她永远在这里，拾起他只言片语。
“柏麟，等赢了修罗辟出天界，我们几个就不用管那么多事情，可以自由自在的了。”
柏麟正翻阅兵法，听得这一番浅白言语立时放下书册，肃然道：“你我幸得造化神身，便不可自贪悠游。我也望早日得胜六合太平，可若今日作为是为求安稳如人世梁间燕，自在如天界松顶鹤，咱们做甚么神官？下界一风一雨，皆需神官护持。即便是无为，也当是为循道而非己身。履霜，谨记神官何为。”
“神君命柱将倾时传来灵笺，是呈与帝君。”
那是履霜留在天地间最后一缕神魂，白笺落入柏麟掌心那瞬，字迹缓缓而显：
【神官何为，此身未负】
三界纪天历五万七千一十四年，南天营下濮阙，复嵇门。修罗狡诈，毁冥津，六道亡魂离乱。南天神君履霜引渡灵盏，身殒嵇门，命柱倾坍。南天圣尊立焚如城于冥津残墟，重立履霜神位于封地南天东崖。
三界纪天历五万七千一十五年，修罗重又宣战，原南天营复归柏麟帝君麾下，凶剑定坤新主出征，战无不胜，大败魔军，帝君封其为“战神”，三界无有战神敌手。
三界纪天历五万七千一十六年，神魔战事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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