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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云水相逐·上


旭阳终雪处,漏月松庐间。

        三月下浣,桃催新枝,指间融雪沁凉。掬雪拈花,一炷香的时辰制出盏持盈凝露来。

        起盏轻嗅,容与摇头,将凝露尽数倒在近旁一品岁寒莲上,“试这许多次,尽教你饮了去。”

        她师父恒阳长老今日出关,容与本要奉一盏凝露去,哪知学了半月仍不成样子。也罢,她不日便要下山,到时再为师父寻些灵宝回山。

        只是这几滴露,一夜的工夫便已过去。卯时,容与换上拜见师长的广袖正服,佩剑往旭阳主殿去。殿外弟子寥寥,三两个作一处闲话,见容与来了便拱手行礼,“容与师姐。”

        容与回礼。旭阳峰弟子尽属恒阳门下,得了内门真传的只她一个,其余端字辈的弟子虽大多较年长,却都要唤她一声师姐。加之容与独辟一洞修行的缘故,她只与几个管事的弟子相熟。

        “师姐,这是你此次下山的通行令。”

        端行做事向来妥帖,这就免了容与再多去一趟持律堂,“多谢你,端行。”

        端行摆手,腼腆笑着,这便回身要走。容与将他叫住,“端行,上回你同我说的事我想来可行,稍后你便禀报师尊。”

        “那太好了!多谢师姐!”

        “无妨,若此事能成,你要更尽心督促师弟师妹们修炼。”

        卯时三刻,阵石起,恒阳出关。

        容与为首,旭阳弟子一起入殿拜见师尊。

        恒阳是少阳派修为最高深之人,修习旭阳大道无情决数十年,年近百岁仍端方清朗,此次出关后更似有仙人风骨。

        旭阳峰不似主峰首阳俗事诸多,只用守着秘境,而一些弟子的修为亦不足以担起加固秘境之责,平日里他们只管修炼即可。恒阳闭关期间也是如此,循例禀了些事后,大多数弟子便告退。

        容与、端行等少数几个留下。

        端行上前,“师父,弟子有事禀告。”

        少阳规矩,内门弟子须满二十岁才好下山历练,若山下本有血亲的,须修为有成方能归家探亲。这之间的年月里弟子只能传信回去,少阳亦聘了专门送信的差人。然世道不古,妖魔横行,许多偏僻乡里书信难抵,若施加术法反引人注目,教信落入他人之手恐生隐患,这便往往失了联系。

        “弟子听闻容与师姐四方历练,若好顺途捎带些家人信物,也能使弟子放下些牵念。”

        “惦念亲眷委实无法安心,容与,你看如何?”恒阳颔首,是准许之意。

        “弟子愿往。”她瞧着端行几乎要欢喜到失态的模样,也不觉浅笑。

        容与朝端行指指腰间通行令,她此行是往西蜀。端行会意,当即退去告知西蜀各郡出身的弟子们了。

        “容与,为师此前一算,你此去或有机缘。寻了十几年不得法,”恒阳笑望端行雀跃的背影,“或许是天意如此,要你往尘世再入深些。”

        师祖曾言她不能于少阳久驻,需时常下山历练。个中缘由师祖并未细言,容与身上异于常人处实在太多,命中却偏偏避不开落入世俗。

        “师父,”容与闻言正了身姿,随即跪在恒阳身前,“师父自身修行不易,却仍要分出心神思量徒儿,徒儿惭愧,此去必不负师门所托。”

        恒阳长老虚扶了容与一把,容与是恒阳的师尊收入少阳门下,若非当时师尊登仙在即不能结凡世尘缘,也许她今日只需唤他一声“师兄”。是以他对容与向来不端着一板一眼的师父架子,如同一位可亲的长辈,“莫说这许多了,下山之期就在三日后,”恒阳瞧着徒儿毫无波澜的面容,“于世故我不知该嘱咐你什么,于修行我一向最放心你。终归是各人自有造化,且起来罢。”

        “是。”容与顿了片刻,续道,“师父,掌门的幼女……那位璇玑师妹,我想为她寻些东西护身,不知师父可知西南郡中有何灵物?”

        容与下山需过主峰,自然与首阳一脉相识,不过与掌门之女相熟倒也颇出恒阳意料。

        “我与她只见过一面,却并不觉生分。”

        想来是有缘之人。

        “心系同门,这样甚好。”恒阳幻出一张素笺,“你便按这笺上去寻罢。”

        “多谢师父。”

        容与行装简朴,此次也不过多了几封家书,三日后便启程下山。

        西南向阴,越行便遇越多的妖物。容与并非专程除妖历练,常走的便是百姓集聚的城镇,饶是如此亦有邪祟出没。

        这一日,她在箫城落脚。

        巧的是,最后一封送的家书与送给褚璇玑的灵物都在这一处。这位端筠师妹容与记得,她请容与一定要亲手将信送到她娘亲手中,目送容与走出山门。端筠本名厉朝云,容与稍作打听,箫城厉氏原是西南郡有名声的大家族。

        容与修了封拜帖登门拜访,实际上她亮出少阳名牌时便被家丁恭敬迎进了厉府。

        端筠幼年丧父,所幸娘亲身体十分康健。厉夫人看着那封家书,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当年将那孩子送去少阳本是无奈之举,谁想这一分开就是十年。”

        她不知道这十年间箫城厉氏的故事,可看着朱门高户下形单影只的妇人,容与还是说,“朝云在旭阳过得很好。”

        容与取出符纸交给厉夫人,“这是朝云亲手画的灵符。厉夫人,她现在能够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修行不易,娘,可我从没怨过,也不曾后悔。】

        “容与姑娘,这回实在太谢谢你了。”厉夫人挽住她,“这个符你留着,算朝云谢你的。这孩子不知道,还以为自家是十年前那个破破烂烂家徒四壁的,现在家里也不缺镇这个邪辟那个妖的宝贝。倒是你,一路上防身的东西越多越好。”

        “我有这封信啊,就够了。”

        “我见着姑娘你,就能想出我的朝云现在是多么好的孩子,我实在开心。”

        箫城外上殿山顶的平湖里有株碧色佛莲,莲子可护心。

        佛莲只在夤夜盛开,灵物四围常有妖邪垂涎,容与做足准备暮时上山,行至山麓时仍未遇到一个妖物。

        夜沉了,容与在林中疾行,风声猎猎间有嘶嘶杂声,还有她未曾察觉的什么。她隐去气息避开山中生灵,直上山巅。

        弥漫在上殿山巅的不是佛莲清香,是血腥气。

        平湖水被染得浅红,碧色佛莲开在这团团妖气间显得妖冶。那妖气携着个重伤的人一寸寸逼近莲心。佛莲有灵,妖邪不能取,他们便掠来个凡人。

        那人尚有意识,仍挣扎着,容与隐在树后,对上他血红的眼睛。

        一刹间,她没稳住心神。

        猖狂至此,合该尽诛。

        万诛剑出,剑影为阵将平湖围住。为首妖邪无智不识剑阵,仍径直飞向佛莲,抓着那人的手松也未松。

        依她此时的修为,抓些小妖易如覆手,但若是尚有一人入阵,诛妖时也难保那凡人万全。

        唉……这大好清净去处,还是要教她玷污了。

        容与定住阵眼,飞身上前。

        剑指出咒,身疾如气刺向群妖,容与过处便乍然迸出妖体爆裂的秽物来。妖邪惊惧,沉不住气的骇然四散,正好入容与剑阵,连惨叫都无便作齑粉。

        “仙长饶命!我我放了……”

        话语戛然止住,那妖喉头一片腥甜,腹中只觉冰凉。它将满百年修成的妖丹,已在剑下碎了。

        既已作恶染血,哪有一句求饶便算赎罪的道理。

        容与轻轻接过伤躯,飞往阵外。他仍未昏厥,心跳似乎因这变故快了些,她不及救治,只先封了他筋脉,将他放在树边倚着,设了个结界。“不必怕,我是修道人。”

        起势收阵,万诛剑下群妖无处可逃。只是她此时灵力损耗大半,尚不知附近是否仍有余孽窥伺,容与环视这满地腥血,池中莲散着妖冶青芒,她还是先回到树下将那人扶起,缓缓输了道灵力过去。

        “还撑得住么?”

        见眼前人得她灵力仍无法开口应答,容与心下权衡,轻轻背起了他,御剑下山。

        他身形单薄,背起来毫不费力,偏这羸弱染上满身殷红斑驳,血肉翻起,教人眼涩心惊。他好像随时要不省人事永远睡过去,容与便在御剑时与他说话,他不应,但容与知道他在听。

        “山下的大夫怕也对这妖气之伤束手无策,不过我能将你医好,没事的。”

        “你是箫城人么?以后朔月时最好是别往山北阴处走,当心些就不会再遇上妖物了。”

        “我是修道人,斩妖除魔是责任所在,往日不少报恩盛情,我向来心领,所以今日事你不必太在意。”

        寻了一座山洞,净尘燃火设了结界,容与将他放在块平整的落石上,最后说了句,“请你再忍一会儿。”

        三道仙咒一齐施入他眉心,一道祛阴气,一道宁心神,一道续筋脉。容与用灵力驱着每道咒术自他眉心漫向周身运转三周天,九转完毕,她额间也出了细汗。此时她才算真正救下了一条性命,悬着的心也能落地,至于他那许多外伤与亏损的气血也只能日后慢慢调理。

        容与收手时才发现,方才她嘱咐“忍一会儿”的人刚才竟是一声未吭,寻常凡人用了麻沸散也撑不住的续脉痛楚,他生生挨了下去,早已疼晕了。

        她最后施术将他身上血污除去,见他已在安神咒作用下沉沉睡去,便稳固住山洞结界,御剑疾疾回了上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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