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劫难（下）
我才刚到殿门，便被侍卫拦在了外头。我恍惚能见跪伏在地的皇嗣妃，颤巍巍地说道：“厌胜之术，臣妾百口莫辩，但既是东宫之错，臣妾难逃其咎。臣妾愿一力承担罪责，免诛连子女之祸……”
陛下挥了挥手，宫监便要将她带了下去，她不再多言，也不再回看这辉煌的宫殿，任由人扯着她的裙裳。她如丹花一般璀璨的身影就要消失的时候，我却再也忍不住，挣脱了侍卫，脱口而出：“陛下，没有……”
殿中之人无不惊异万分，只有陛下仍是淡淡一笑。“陛下，奴婢也在皇嗣妃身边伺候，不，这不是真的……”
我膝行至陛下的脚边，声音颤抖得几乎连不成一句。
还不等陛下开口，皇嗣妃回过头来，厉色说道：“你懂什么？你虽在我阁中，但何曾是我的心腹？你有多少时候是在成器和殿下那里的？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吃了一惊，看来，刚才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与陛下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我全然不信她会用厌胜来诅咒陛下，唯一的可能，便是认罪反而能够保护东宫家小。而我，无论此时来与不来，其实都是无足轻重。
“你可听明白了？”陛下眼皮也不曾抬起，冷冷地说道。她不等我回话，又对同样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窦德妃说道：“千刀万剐，你也一并吧。不过你的罪还得再加上一条。隆基年小，怎会说出‘原本就是我们家的朝堂’这样悖逆的话？分明是受你挑唆。赏杖责二十，再受死吧。”
窦德妃泪如泉涌，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陛下，不……臣妾没有……”
“团儿，那便去带隆基过来问话吧，让他亲眼看到他有个怎样狂背犯上的母亲。”陛下平静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不要……不要惊动孩子。隆基才八岁，玉真才六岁，还有金仙……陛下，她们还离不开臣妾，她们需要母亲啊。”窦德妃听到陛下要带临淄郡王入宫问话，知道自己毫无与陛下交换的筹码，只好想用最后的母子亲情打动陛下。
可这恰恰正触了陛下的逆鳞。“你失德在先，又有厌胜之过，哪还有脸做他们的母亲？原本早该治你的罪，不过是看隆基还小的份上，才留你到今日。你既不明事理，也是家教无方，窦氏一族自今日起流徙边疆吧。”
“陛下……”窦德妃爱子心切，竟不知多言的几句又惹来全族的祸事。可她也再无挣扎之力，只有悲怆地向着殿中所剩的几人，泣道：“你们……若有幸活着，求你们替我照顾几个孩子，我会在天上保佑你们的……”
杖责之声响在窗外，分明堵了口舌，只有呜咽之声，氛围恐怖地让人窒息。崔孺人和唐孺人早就吓得面色惨白，额头上因惊惧而落的汗水染湿了地板，跪久的膝上也磨出了血来。青棠已不见踪影，看来，她也不是和皇嗣妃一同被处死的。
陛下见还有我们几个，过了半晌，才缓缓地说道：“今日的事，朕不愿让皇嗣和郡王、郡主们知道。”
这话的意思再不能明白，凡是在场亲眼所见之人，都得死。崔孺人想是再也受不住这磨人的恐惧，上前道：“求陛下赐臣妾一死……”唐孺人和殿中所有的宫婢都纷纷跪行上前，“求陛下赐死……”也包括我。果然如婉儿所说，想送死，还不容易吗？
陛下对这些低微的宫嫔宫婢连句话都没有再说，只挥了挥手，便有宫监上前，将我们拖走。我微微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的竟是皇嗣。我想到那一日他在我家中的温和，想到他说他不知我的命运将向何处，想到他总是平淡的神色，也想到他日日紧锁的眉头……竟也有一丝温暖吧，我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而我今日的生命，竟要在这里终止。
“靖汐，你且弹完一曲琵琶，再去吧。”我本已被拽出了宫门，却听陛下突然说道。
宫监只好将我赦了回来，令我重新跪好，捡起地上的琵琶。“是……”我低声应答。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不知自己是否还有魂魄，弦音也调得颤颤巍巍。
“那首曲子，只有你弹得好。”陛下说得淡然，好像刚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知道陛下要听那日我为临淄郡王生辰所做的曲子，可我如今的心境，如何能弹成？
我用尽最大的力气拨弄弦音，不禁想起往日东宫那温馨和睦的景象。今后，那里恐怕只有伤心的男子，丧母的孩童……我也不知自己弹了几声，便觉得手脚发软，头晕目眩，忽然间便再没有了知觉……
“靖汐？”我听到有人唤我，是婉儿。她的笑意映着烛火微光，我看不透。“婉儿姐姐，我可是死了？还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陛下饶你不死。我说过，那琵琶会救你一命。”她笑着扶我起来，“快去谢恩吧，陛下正等着你呢。”
“为什么？”我来不及再问，额头上却涌起一阵钻心的疼。“我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才你晕了过去，额头磕在了琵琶弦上，两三寸深。御医已经给你看过，敷了药，虽然会留个疤，但也不碍事。现在刚刚入夜，陛下吩咐，让你醒了赶紧过去。”
“姐姐……现在怎么办？我……我为什么没有一同死去？我还有什么颜面活着？”
“这本就不干你的事，既然陛下开恩，为什么不能活着？”婉儿只是微笑，为我敷上脂粉。她见我毫无神色的脸，才凑得近些，轻声道：“东宫那些伤心人，除了你，谁还能安慰他们呢？”
我不禁泪如雨下。婉儿却立刻擦去我的泪，“只是再不能这样。你记得，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再问。没有答案，没有所见所闻。你不过是去取了一趟琵琶，弹奏时又不小心，弄伤了自己而已。”
我还不曾点头，婉儿便拉我起身，一路引我走进入陛下的寝殿。殿中绕着氤氲的香气，好像有些刚散的旖旎。想到陛下刚刚赐死了东宫的四名妃妾，便能像平常一样享人间欢乐，我又颤抖得厉害，被婉儿扶着方才跪下。
“拜见陛下。”我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奴婢谢陛下恩典……”
“你不过入宫献曲，何来恩典一说？”陛下早已没有了一早的凌厉威严，却俨然已把刚才的事一笔勾销。这话不过是在告诫我，忘记看到的，或者，一个字也不能说。
“你回东宫去罢。”陛下一面接过宫婢手中的巾帕，一面道：“不过，朕还真有恩典给你。今日起，你就不再是入罪的宫婢了。朕封你为孺人，好生伺候着皇嗣吧。”
我心头一疼，“陛下，不要……还请陛下收回旨意。奴婢有何脸面做殿下的孺人……”
她看着巾帕一角掉落的水滴，缓缓说道：“这宫中聪明人太多，遇到你这么个糊涂的，朕倒觉得稀罕，也喜欢你这份儿痴心。要你做什么，你便去做，难道还敢抗旨不成？”
“陛下……奴婢不敢抗旨，却也想讨个明白。今日奴婢若死，不敢有一丝怨怪。可陛下为什么让奴婢独活？”
“很久没人敢这么问朕了。”陛下挑起眉眼，叹道：“朕原本不想赐死你，遣了你离开，可你又闯了回来，无非是不想辜负了旦儿所托。你忠于他，或许就是朕的敌人，朕便不能留你了。可转念又一想，不如就用这琵琶曲试你一试。你若镇定如常，一曲弹毕，便是个心志坚定的，将来会成祸害，必须得死。若弹不完，就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皇嗣毕竟是朕的儿子，总得有人伺候左右，便留下你了。”
我听呆了，原来如此，原来这宫中的生死就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可陛下的衡量却实在高明，以刚才我的确惊惧，无论如何也支持不到一曲弹完。这足以说明我不会成为婉儿，也不会成为庐陵王妃那样聪慧又坚毅的女人。
“谢陛下明示……”我在婉儿的提醒下叩首下去。
陛下又唤道：“文心，你过来。”
我大吃一惊，文心，她还活着？不错，的确是她。她梳着大明宫中婢女惯见的发式，像是已在宫中-调-教了很久。她向我欠身，“娘子……”，又向陛下一跪，“奴婢拜见陛下。”
“错了，你面前的是豆卢孺人。往后，你也去东宫服侍罢。”陛下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奴婢定会当好差事。”文心跪伏在地，向陛下叩首，又起身站到我的身后。我微微侧身，顿时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文心与我一同长大，可今后怕再也不是从前的文心，而是陛下监视我的眼线……我心中的痛苦和无奈又一次涌起，却只能叩谢天恩。
“婉儿，你亲自送她们回东宫去，传旨。”陛下说完，便起身回后殿去了。婉儿应了，令文心跟在后面，亲自扶着我走。
“姐姐，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我紧紧攥着婉儿的手，此时我的无助也只有向她倾诉。
婉儿小声道：“靖汐，以后无论东宫的日子，还是你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我只能送你四个字，‘宛若寻常’。其它的分寸，就都要靠你自己了。”
她又不经意间看了看文心，特意地说道：“你应该懂，陛下为什么让她在你身边，更要事事小心才是。”
我点了点头，走得极慢，只因我比刚才更加惶恐。这是一道令我足够为难的旨意。陛下果真是陛下，先赐死，后赐封。此后，皇嗣心中怕是都有芥蒂，不会用情太深。郡王们也是一样，总会想起今日的事，自然不会与我太过亲近。
而我呢，虽比从前名正言顺，但前有陛下威严之命，后有文心日夜监视，我大抵也只能做个侍奉起居，空有个名头的孺人，不敢有半分逾矩。不上不下，若即若离，这不就是陛下想要的么？
我拖着灌了铅的步子，无论怎样缓慢，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过了东宫的门口。“进去吧。”婉儿耐心地说，她也握紧我的手，给我些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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