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劫难（上）
天边的阴云飘过，有些凝重，却也不像要落雪的天气。东宫正在准备着迎接新年。大多数时候，皇嗣要去大明宫中叩拜、恭贺、侍宴，好容易盼得陛下那边散席早，他才得空邀家眷团聚小酌。
妻妾一道围坐，孩子们环绕四周，年小的就在一旁追逐玩闹，看着就像寻常一家，亲密无间。安金臧为东宫调理了几名技艺高超的乐工，将平素习练的曲子都拿了出来，增添些欢乐的氛围。
我在一旁服侍家宴，当然也逃不过弹奏了好几首琵琶。临淄郡王偶尔给我出些难题，我一面承应，一面也不相让，出些题目诱他才艺，一时间倒激起了他好胜心。谁想，他在乐艺上竟极有天赋，一曲一咏，总能别出心裁。
皇嗣本已在大明宫侍宴许久，有些疲累。陪着孩子们坐了一会儿，想去休息片刻，皇嗣妃便命我取些温补的汤饮，随同伺候。这么些日子过去，皇嗣妃虽仍不喜，但也离我不得。
“殿下脸色不好，可是刚才在大明宫多饮了酒？”我轻扶他半倚在屏风榻上，又将醒酒汤递到他手中。
“没有。”他喝了一口，退还给我，“这汤太过浓烈。你去看看，玉露金蓉还有么？若有，取些回来。”
“是……”我知道，玉露金蓉是东宫常备的汤饮，皇嗣很是喜欢。只是年节的宴席上，多半会换些花样。果不其然，今日不曾准备，我便依着印象亲手做了一碗，他却难得的吃着香甜。
他还是骤然停了下来。我好奇问道：“殿下，怎么了？可是味道不好？”
他挑起眉头看我，“是你做的？”我不好意思地说道：“年节多备稀罕物，玉露金蓉平日里多见，今日却没有，所以便自己试着做了。”
他喝尽，淡然一笑，“味道确有些不同，可已经很是难得了。靖汐，谢谢你。”
“这汤可有什么特别？奴婢只知殿下喜欢，可用料手法都是平平，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汤，是秋晴所做，她又是最喜欢新年的……”他轻声说道，那声音好像要穿透已然被遮蔽的时光，回到那些曾有秋晴在身旁的明快日子。
我心头一疼，“所以殿下刚才并非真的疲累，而是想起了秋晴姐姐？”
他轻轻地点头，“如这汤饮的味道，细碎，淡然，却忘不掉。若一日没有，也会想要。可以不喝，却不能不见。你这一做，倒让我更想念了……”
“殿下……”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全然懂了。他没有一日忘记过秋晴，秋晴在他心中，也绝不是一个寻常宫婢一样的存在。许多年了，她守护着他，如同他身边的空气，温暖的裘衾……
“走吧。”他不愿太过伤神，任由思绪被抹不去的悲伤环绕，说道：“难得有家宴，多陪陪孩子们。只是，辛苦你了……”
皇嗣又回到席上，向妻儿们嘘寒问暖，又宠溺地将玉真、金仙两个女儿左右揽住，看着临淄郡王带着几个小内侍演的影戏，难得笑得欢畅。
第二日晨起，我和青棠两人，便随侍皇嗣妃，还有窦德妃、崔孺人和唐孺人一道入宫，向陛下拜年。本不远的几步路，可我看到皇嗣妃手中轻轻地揉着巾帕，能知对她而言，这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大明宫中早已打点妥当，宫婢们换上年节时的新装，很是喜庆。各处装饰带着细长流苏的宫花，描金镂空的雀鸟香炉里也换上西域刚刚进贡的熏香，正袅袅地漾出烟雾。
婉儿侍立一旁。韦团儿正在为陛下细细染着指甲，乖巧地夸赞着陛下。陛下原本笑着说她就知道言语上讨巧，听到东宫来见的通传，笑容倒是敛起一半。
“臣妾等恭贺母皇新岁吉安，福寿绵长，万岁万万岁。”皇嗣妃领着众人向陛下跪拜，行了大礼。
“都来了？平身吧。婉儿，赐座。”陛下缓缓地抬起眼睛，扫视着众人。
“谢母皇。”皇嗣妃起身，谨慎而坐。“母皇，这是臣妾亲手为母皇绣制的氅衣，所用丝线虽不名贵，但这图样却是殿下亲自选定，绘制了十日才成的。臣妾与德妃不敢怠慢，日夜赶工，又绣了十数日才得。冬日天寒，母皇早晚穿上，也是殿下与臣妾等对母皇的孝心。”
陛下微微一笑，示意团儿将氅衣收下，说道：“赐给旦儿还有孙儿们的年礼，朕已派人送到东宫了。今日还有个特别的赏赐留给你们。团儿，去拿来。”
“是。”韦团儿不动声色，摇着披帛走着，经过皇嗣妃面前时轻飘一眼，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留着心，正不知如何能给婉儿送信，却看见婉儿的目光先看向我，又看向陛下。难道？我心下一沉，今日会有什么不妥吗？
陛下又道：“成器是皇长孙，他的婚事必得慎重。不过你放心，都是朕嫡亲的孙儿，朕自然会为他考虑，你便不必挂心了。”
皇嗣妃小心翼翼地称谢：“是。臣妾自然信得过母皇的眼光，也替成器多谢母皇的恩典。”
陛下轻笑，拂了拂袖子，“德妃，隆基有些傲骨，是个可塑之才。你倒也有些福气。只是若用错了地方，傲骨倒成了毛病，反而害了他。”
德妃不解，与皇嗣妃对视一眼，也答得战战兢兢，“陛下，隆基年小，若有失礼的地方，还求陛下宽恕，多多提点才是。”
陛下这话似乎意味深长，殿里的空气好像凝重了些。不知怎的，陛下忽然又看到我，“靖汐，你倒是东宫的红人了。看来，你是深得信任。朕见着你，倒想起那一日你弹的琵琶。婉儿，你去带靖汐到府库挑上一把，一会儿让她给朕弹奏一曲。”
“是。“我起身，瞧着一脸疑惑的皇嗣妃，也不解陛下的意思，只好忐忑地跟着婉儿向外走去。
走出好远，我方才敢同婉儿说话。“婉儿姐姐，陛下今日好像有些不悦？”
婉儿并未停步，只四下里张望，见无人了，才压低声对我说：“让你去取琵琶，你便去取，问那么多做什么？这是宫里，陛下圣意怎可轻易揣测？”
“是……”我不敢再多言，只好一路跟随她。我并无心情挑选琵琶，只想和她快些回去。我记得皇嗣的吩咐，若真有什么不测，能为皇嗣妃她们说话的只有婉儿。
可她却若无其事，只一把一把地给我说着琵琶的好处。我却心急如焚，匆匆拿起一把，便求了她快走。她却忽然按住我的手腕，“你最好多等一会儿，若想送死，你便此时回去。”
“送死？”我听了大惊，不知竟会有这么严重，“婉儿姐姐，今日到底有何不同？皇嗣妃她们难道会有危险？”
婉儿有些无奈地看向窗外，“虽然韦团儿做事并不光彩，但她终究也是个糊涂人。”
“此话怎讲？韦团儿？难道……她因为不能如愿嫁给皇嗣，便想要加害皇嗣妃？”
“怎么是加害呢？证据确凿，不过是告发而已。”婉儿说的有板有眼，可我却越来越听不明白。
“证据……什么证据？”
“你就别问了。不过，我倒没想到，陛下竟然想要饶过你。”
“饶过我？”
“陛下遣了你避开，还不是饶过你了么？你以为，你还能见的到她们？”
我不由地瘫坐在地。原来，婉儿刚才的眼神，是在向我昭告我的死期……那皇嗣妃她们呢？“婉儿姐姐，不，皇嗣妃她们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韦团儿会有什么证据？”
“厌胜，懂吗？说在皇嗣妃的寝殿发现的。”婉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摇着头，终于明白了事情有多么严重。我拉着婉儿的衣袖，恳求她：“不……不会的……姐姐，皇嗣妃没有！真的没有！求你救救她们……她们是无辜的……我，我可以去作证！我们走，姐姐……”
“你？你能怎样？陛下最忌讳厌胜之事，无论真假，都是个死。”
“可这是莫须有的！姐姐，你快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她们？求姐姐在陛下面前周旋啊姐姐！”
无论我怎样央求，婉儿都默不做声，好像早已看惯了宫中的是非真假，何况眼前不过是旁人的事。
“不，若姐姐不答应。那我……我去向陛下说。皇嗣，他让我留心护着皇嗣妃她们，也让我求了姐姐帮忙……我若不能拼尽全力，如何对得起他。”
我再也忍不住，推开门，一个人向大明宫中跑去。可这一路刺骨的寒风，让我心中却越来越胆怯。婉儿说得不错。我此去也许并非能够为谁作证，不过是触怒龙颜而送死。可是，可是……我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喘着气，莫大的恐慌已经将我笼罩。
忽然，婉儿从身后将琵琶递给我，小声说道：“我只能说，你救不了她们。这个，也许能救你一命。”
说完，她抬高了音调，向着我，也向一路看着我窃窃私语的宫人们呵斥：“还磨蹭什么？陛下急着要听曲子，光琵琶就选了这么久，快点儿！小心送了命去！”
我也明白了过来，心中深深的谢她。若不是这个借口，恐怕我刚才的慌张，不出明日就会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可不是又一场灾祸么。
我怀抱琵琶，一路躬身快步，原本没几步路，却像千山万水那样漫长。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也不知我究竟还能做些什么，以及，为什么我会这样做。至少，我对皇嗣的嘱托无悔，若能护他爱妻，为他付出一二，我大概也此生无怨了吧……
(https://www.ddbqglxt.cc/chapter/61068167_1487365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ddbqglxt.cc。顶点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ddbqglx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