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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伤彻(下)


我从昏沉中醒来的时候,文心已来到我的房中准备伺候梳妆。我已不习惯有人在侧,对她客气地笑笑,一道动手梳洗。皇嗣今日还要早朝,眼看时辰不早,怕他有什么吩咐,我抓起袍帔,披上出门。

        清思殿如往常一样晨起,素春看我前来,连忙带着内侍和宫婢向我行礼,“孺人……”我有些不好意思,只轻轻地点头。想要推门之时,却听素春告诉我且慢,郡王们已经一早到了。

        我心中明白,如今他心中最信得过的恐怕只有这几个孩子,何况昨日的事还要跟他们交待清楚。看着紧闭的殿门,我又想要流泪。可我知道,现在不是能够流泪的时候。今日东宫的每个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会一字不落的传到陛下耳中,成为罪证,成为把柄,也可能成为饶恕的理由……

        我不由地望向天空,从前只道皇族富贵,可谁知他们所经历的幽暗也是非同寻常。我静静地伫立,不打扰里面的人,也不再多想自己的不安或是委屈。至今日始,只有前路。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地打开了。皇嗣已整理了衣冠,他的眼眶乌青,眼睛却并不红肿,好像只是一夜未曾睡好。郡王们站在身后,永平郡王也是差不多的形容,只是嘴唇有些开裂,和刚刚咬破一样。临淄郡王挤在哥哥身旁,他毕竟年小,泪痕少不了,可却也隐藏得很好。

        “殿下。”我向皇嗣躬身行礼,又向几位郡王们欠身。皇嗣眉目平静,看着我,微微颔首道:“成器今日习笛,不可落下,三郎的功课,也有劳你费心”。

        “是,殿下。”我低头应着。他说完,便带着内侍从我身边走过。一众宫婢躬身相送,仿佛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正和了婉儿那句“宛若寻常”,几句短短的吩咐,我已然知道明白了他的选择。

        可孩子们呢?他们又如何能配合得天衣无缝?临淄郡王不自觉地来到我身旁,“靖汐姐姐,你今日就陪我读书、练字可好?”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不知道皇嗣和永平郡王究竟是如何告诉一个八岁的孩子,但至少看这样子,他也不是似懂非懂。

        “隆基!今日你就跟着我吧,豆卢孺人还有好多事做。”永平郡王冷冷地说道,又将临淄郡王揽过来,蹲下身子,抚着他,“听话,走吧。”

        我知道他心中仍然怨我,也不知如何才能化解,任他带走了临淄郡王,又安顿了几个年小郡王郡主的乳娘,令她们好生照看。宫婢们大概也知道东宫出了事,可看样子,素春已严令不许多问,且厌胜本是宫中忌讳,谁也不敢多言,生怕和自己扯上关系,便是杀身之祸。

        一晃半日过去,我才又带着文心四处走走,好让她看到东宫各处的情形,日后若被陛下招去询问,也有的话说。文心知道我的意思,有些尴尬,但她刚入东宫,只好一味跟着我。

        正走到夹道边上的时候,却看见皇嗣下朝归来。我连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殿下……”他示意我起身,又任我伸手为他退去氅衣。“今日下朝倒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我轻声说道,一面说,一面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母皇准备去洛阳的万象神宫行祭祀大礼,刚才朝堂上商议着敬献之事,便回来晚些。”他心平气和,好像昨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殿下辛苦了。”我递上茶盏,茶中配了清心去火的柑桔和金银花,仔细调和了比例,在冬日亦不会性寒。他见我周到,便不多言语,只一饮而尽。

        “母皇的意思,日后要长居洛阳,不日便将启程。东宫一众儿孙要随侍左右,靖汐,你也一同打点着。原想将宜微阁赐给你,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你且在侧殿凑合几日吧。”

        “是,妾身明白。殿下议事疲惫,妾身服侍您歇息一会儿吧。”我与他客客气气的说话,又迎他入了书房。我知道他刚从陛下处回来,心绪不会太好,不便轻易问起,一应琐事照料妥当后,便告退出门。

        东宫少了好些人,一下子却冷冷清清。玉真和金仙一直吵着要阿娘,乳娘推脱不过,便带了她们在花苑玩,又遣了人来告诉我。若说郡王们还有些男子血气在的话,郡主们本就娇贵,又留恋生母,却是更难缠。

        “姐姐……我阿娘怎么还不回来?”玉真缠着我,问阁不停。乳娘连忙揽住她,“郡主,要称呼孺人为姨娘了。

        我不要!靖汐姐姐,你告诉我,阿娘从不会离去这么久,她到底去哪儿了?”玉真还不知道事情轻重,我只好耐心地哄她:“你阿娘奉了皇祖母的旨意回乡探亲,外祖家的姨娘和舅舅们也一并同去。只是走得匆忙,不曾带着你们一道。过些时日便回来了,你要好生听话才是。走,去我那儿玩吧,昨天正扎着好看的马球,给你留了一个。”

        乳娘也点头,她方才安静下来。“好,阿娘平时每天都同我一处玩儿,阿娘不在,姐姐你便多陪我……”

        总算安抚好了一个。金仙毕竟还小些,我取了糕点喂她,又让小宫婢想了些戏耍的法子陪着她玩,渐渐地她也不再哭闹,东宫看着也有了些生机。

        我明白了,这便是“宛若寻常”的力量。这里越是同往日一样,越是能让陛下放下戒心,东宫妻妾全无,剩下的都是嫡亲血脉,只要不再硬顶,多半也就不会再追究了。这是保全一众子女的良策,皇嗣必须这么做着,他别无选择。

        文心见我操劳,也为我备下茶点,是从前在家常吃的梅花糕。我不禁鼻子一酸,倒想起从前情如姐妹的日子,捏起一块来尝着,“还是这个味道,谢谢你。”

        “娘子……孺人喜欢就好,多吃些,便不会这么累了。”她还不习惯唤我孺人,可也只能按着宫里的规矩,就如现在我面对皇嗣称妾的时候,也总是那么别扭。

        “给皇嗣和几位郡王也备些吧。这个味道不常有,也是新奇。”文心应声下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倒有几分感伤。自那一日后她不知去向,不知经历了什么。虽为主仆,但多年的情分仍在。如今她几乎时刻在我左右,若始终心有罅隙,未免相处困难,不知她心中如何作想,而陛下,又是在何处拿捏着她。且看看再说罢。

        夜晚,我去清思殿看望皇嗣。素春见我,便开了门,又命文心去备盥洗之物。皇嗣正在桌前篆刻,不闻人声。还是那尖刻的刀笔,还是深灰的硬石,他一个人坐着,一点一点磨出痕迹,一道一道地加深刻痕……比那日下笔还要用力得多。

        我的心在痛,知道他在用这法子寄托思念和痛苦。那不是别人,是他的结发妻子,相伴多年的女人……原本是生死与共的深情,可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却不能讨还公道,报仇雪耻,甚至都不能为她哭上一哭。他表面越是装得无恙无奇,心中就越是痛苦难耐。

        看他将一个“家”字的横笔刻得深下去足有两寸,却仍然不停地磨,不停地将痕迹变深,就能知此刻他只有向着篆刻的硬石诉说他的悲恨……

        “殿下若心中难受,不如让妾身分担一二,也能好些。”我上前一步,小声一说,只因我看着刀痕已偏,再刻下去就会伤了手。

        他也收回了身,提起篆笔。“都过去了,此后东宫不可再提此事。成器、隆基身为皇孙,理应知世事之艰,玉真她们还年小,你多操些心罢。”

        “是。可殿下呢?妾身很是担心你。”

        “不必。本王自幼长在深宫,父母、兄弟、妻子,生来就常人不同,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你不必如此。”他面容清淡,不想与我多言,又转而继续篆刻之事。“还有,这书房非是姬妾随意能来的地方。你去罢。如今东宫只有你一女眷,既要掌内宫之事,就莫要失了分寸。替本王照顾好子女,便是了。”

        我心中一紧,眼里顿时充盈了泪水,他从前绝不会对我如此冷淡,想到昨晚永平郡王的话,怕是皇嗣对我也有了怀疑。

        “殿下可是如大郡王一样,怀疑妾身,将厌胜之物放在皇嗣妃的寝殿吗?”我见文心还没回来,不禁一问。他听了,倒是一下子搁了笔,忽地抬起头来。

        “本王刚说过,不要再提此事!既然无从查实,就当没有发生过罢。”

        “殿下,若说那日我不曾护住皇嗣妃她们,殿下可以怨我恨我。那靖汐愿一生为殿下,为东宫赴汤蹈火以赎罪。可若说我曾与宫外勾结做下厌胜之事,靖汐决然不会!皇嗣因心中的怀疑而厌恶我,我也不敢多言,唯有时日岁月,可证清白。”

        他的确有着疑虑,听了我的话,也微微有些和缓,说道:“成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何况那日我叮嘱你要护住皇嗣妃的时候,你分明魂不守舍,不能不令人生疑。母皇一向狠心,为何会一开始就决定饶恕了你?还册封你……靖汐,不要怨我会有这些怀疑。你若是我,若是成器,你会如何作想呢?”

        他的确见微知著。那日我原本想到做他妻妾的幸福,才一时失神的,谁料也被他看在眼中。被人怀疑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只好一一解释,也不得不说出几次见过青棠鬼鬼祟祟的样子,恐怕她才是里应外合之人。无奈此时能知真相的只有韦团儿,等于无从追溯……

        可他却不忍再听那日的种种,仰天长叹。他只让隐隐的泪水渗出眼眶,用了好大的力气忍住起伏不止的啜泣。

        文心已在门口候着,告了进,我不禁无奈地向外一望。

        我伸手压住他的心口,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殿下,我懂。我懂你的艰难和苦痛,也懂永平郡王他们所经历的……所以无论你如何怀疑我,他如何怀疑我,我都不会怨怪,也不会改变我的心。自我入东宫起,我不求旁的,只愿在你们难过伤心之时,能做最安全的那个倚靠。殿下如果愿意,可以肆意,可以任性,可以暂时撕下伪装,找回本真……所以,我从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也有委屈,也情愿将自己忘记……可那一日,我真的无能为力。殿下,你所的怀疑种种,我都已澄清……但是否愿意相信,全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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