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文心(上)
又过了两日,我才从身心俱疲之中恢复过来,打算再去看看文心。一路上,东宫的侍从和宫婢都在收拾着行装,不几日,皇嗣便要随同陛下前去洛阳,再回来便不知将是何时。
文心的屋子离我当时住过的下人房不远,倒也令我回想起一些往事。文心自幼被伯父买回,说是父兄犯罪被杀,剩她一女充作奴婢。她其实颇有天资。我读书之时,她虽陪侍,却能很快颂记诗文。无奈身份低微,只能来往使役,也是可惜。
我推开屋门,却见文心不在。她去了哪里?我心下狐疑,若是好了,怎能不来当值?若是未好,为何不在榻上养病?
我环顾四周,看这陈设,竟和从前在家中时收拾得相像,又见衾被上深深的褶痕,知道是她忍疼的时候抓出的。
我心顿时一软,正想着,文心从外面进来,她轻轻带上门闩,拖着一条腿行走,可见她的伤真的不曾好全。
“文心,你的伤可好些了?”我不自觉地要上前扶她一把。
“孺人……你,你怎么来了。”她吃了一惊,匆忙中向我行礼。这一躬身,从衣袖中抖落出一物,她慌忙想要拾起,却已然被我看在眼中。
我想到上回厌胜的事,不就是宫婢们这么带进带出的么?我不禁倍加疑惑,连忙问道:“文心,你拿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她惊慌失措,想要遮掩那物。
我不等她说完,便从她手中夺了过来。不顾她的拦阻,打开一看,不是它物,却是两味草药。
“这是什么药?你从哪里弄来,想要做些什么?”私相传递本就是宫中忌讳,我更怕她会在药饮之上做祟,不得不严厉了起来。
“不,不是孺人想的那样。这药,是奴婢自己用的……”文心向我一跪,仓皇回话。
“你若大大方方的用药,自会有医官送来,何须如此作态?文心,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孺人……奴婢……”她仍然低着头,嘴角紧紧抿着,不愿说出真相。我厉声道:“文心,如今你虽然是陛下的人,但你毕竟身在东宫。若是坦诚,情有可原,我自不会为难你。若不说的话,我会找了医官来验,若有不轨,也处置得了你。”
她见我坚决,知道自己这回是无法含糊过去,隔了一会儿,便低声道:“孺人……不是别的,只是些白及和仙鹤草。奴婢伤势未痊愈,想多用几日,就去府库求了些。”
“果然如此?”我心下不信,又仔细辨识那药粉。虽不敢确定,但大抵不是什么有毒之物。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便又问她:“怕你还在糊弄我吧?你刚受杖刑,若还需用药,必是凝血舒缓之物,可白及和仙鹤草活血化瘀,用了伤势必然加重,你要这些做什么?”
“奴婢……”她见我发现破绽,一时竟答不出来。
“难道是在故意拖延时日?文心!此事我若告知掖庭,你当值惫懒,违背宫婢之职,连杖毙都是有的,谁也救不了你!”我疾言厉色,不许她再有隐瞒的余地。
“孺人……不要……”她果然坚持不住,膝行了几步,开始恳求我。
我见她如此,怕是另有隐情,便收起些严厉,和缓了几分。“文心,你我毕竟一处长大。上回的事我护不得你,也是我的错。可如今,你若有难处,或遇到什么麻烦,不妨对我直说……合乎情理的我自会帮你。我知道,如今让你信我,也是不易。可我……我内心也不愿你出事。”
“孺人……”她听了,忽然不住地低声啜泣起来,倒让我更加疑惑。
“你告诉我,你用这些药到底要做什么?”我趁机追问下去。许是当真遇到了麻烦,她终于开口。“孺人,奴婢求这些药,是因为……奴婢其实已有了身孕,有了这些药,倒能帮奴婢一个忙……”
“身孕?文心!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腾得弹了起来,道:“这不是小事,你一字一句都不可再瞒我!告诉我,通通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脸颊绯红,羞得难以启齿,又添上如雨的眼泪,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惨相。我再三犹豫,还是问了出口:“难道是东宫的?是皇嗣的孩子?”
“不……不是……”她摇着头,连连否认。“难道是……?”我脑海中浮现出永平郡王那年轻气盛的身影,但我同时祈祷着,不是他。若是哪个下人,恐怕我也无法保得她的平安。
“告诉我!文心!”我近乎用尽力气攥着她,她恐怕从未见我如此。
“是……是魏王……武承嗣……”过了一阵,她嘴唇颤抖着,才终于说出这三个字。我一下子惊呆了,松了她的手,跌坐在榻上。
“那日,奴婢在大明宫中侍宴。魏王醉了酒,一个人到殿后吹风。奴婢恰好正给陛下进茶,他不管不顾,就把奴婢摁到在地,奴婢拼命挣扎,最后也没有逃过……奴婢原本不再想要提起,可就那一次,却有了孕……”
“文心,此事可有证据?还有旁人瞧见吗?”听她说完,屋里竟是铁一般的沉默。过了半晌,我才恢复了力气,问道。
“没,没有……奴婢本来扯下了他身上的鱼袋,想要日后讨回公道。却被他发现了,伸手便夺了回来。”
“那你可看清那鱼袋上的图案?”
“那日慌乱,奴婢又羞又怕,也看得不真,只隐约记得是紫褐色金镶的鱼尾……”
她说得不错,这金镶鱼尾正是武氏诸王所喜爱的图案,陛下登基,特意命尚服局为新朝的王公贵戚所制。而紫褐色,更非寻常亲王可用,如今朝中只有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人。
我不得不相信了她的话,忽而又想到什么,忙关切地问:“既然如此,那日的杖责,可伤到你了?”无论如何,那是一条生命,若因我和皇嗣而伤了腹中之子,岂不是罪过?
谁料这话却触她伤怀,又涌出不少眼泪。“没有……孺人,其实奴婢恨不得那日执刑的内官下手重些,能帮奴婢去除这个孽种,奴婢就不必今日偷取这草药……日日担惊受怕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愿留下这个孩子?这药……是为了落胎所用?”
她含泪点点头,“奴婢深受其辱,何尝愿意留着这孩子?每每想到那天的事,奴婢都只有噩梦……皇嗣那日责罚奴婢,其实奴婢心中窃喜,若能一并将这孩子打掉……倒要好好感谢皇嗣……”
她哭得难受,已跪不住,伏在我的膝上。我听了也是难过,忍不住轻抚着她。宫婢本就卑微,身心皆不由己,若还被这般强迫,也实在可怜。
“孺人……你要帮奴婢。奴婢只想打掉这孩子,只盼有朝一日,也能重新来过……”她想从我手中将那药拿回,顺势服下。我一时愣住,差点由着她去,突然想到什么,连忙拦住她。
“文心……不要……我还有话问你。”我理了理精神,看她也明白我的确心有顾虑,才接着说道:“你的确不想嫁给魏王吗?虽然他的方式并不体面,可若嫁于武氏亲王,即便只做侍妾,也是一条出路啊。这宫中有多少女子有此心?你虽误打误撞,却也可以仔细考虑一番。若是愿意,我倒可以去和皇嗣商议,成全了你。”
“不……孺人,奴婢不要!奴婢虽是下人,却也有几分心志,实在不愿如此了却一生。所以,奴婢不愿将自己就这么潦草地献于魏王,也想给未来留个希望啊……”
“可这毕竟是武氏血脉,一旦被人知道,你恐怕也是不可逃脱的。”我感觉到她言语中的坚毅,绝非推诿,想到此事终究难办,不由得犹豫起来。
“所以奴婢不敢声张,也巴不得上回受杖责之时顺道落了胎去,就无人能够察觉。谁想这孩子却这般刚强……”
“这是母子缘分……文心。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落胎并非小事,是要伤身的……”
文心听了,更是泪如泉涌,许久才道:“不!奴婢心意已决,求孺人能成全。”
我不住地叹息,也为她的勇气和绝决而感到钦佩。可事关武承嗣,这恐怕并非我能擅作主张,还是要和皇嗣商量。我忽然想到,因万象神宫祭祀的事,武承嗣百般用心,鼓动陛下不允皇嗣亚献,正在胶着之时。文心此时怀有身孕,会不会能给皇嗣带来转机?
我左右为难,也为自己忽然涌起的这个想法而惊愕。我竟然,也会有了利用文心去威胁他人的想法……果然,这宫廷犹如一座巨大的熔炉,无论是谁,无论多么天真良善,终究难以逃过心机谋策。一切的结果,都只看去不去做了……
文心猜到了我的犹疑,她叩首道:“孺人……求求你。不要将奴婢送给魏王……奴婢知道,奴婢如今身份尴尬,也不好再提当年的主仆情份。可奴婢心里,从未想过要害孺人,要害皇嗣,或者对东宫不利……奴婢想过,若有些事上陛下实在逼问,奴婢就只有一死了。”
我听了心中苦涩,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够信她,可心中的柔软怜惜终究还是战胜了旁的,“文心,若不是今日的事,我也不敢问你。那日之后,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今日你我能否真的推心置腹?”
她哭得更是伤心,封闭已久的心门似乎终被打开。“那日奴婢原本入了掖庭狱,要被处死,是韦团儿将奴婢赦出,带到陛下面前的。当时只说再调-教-出个利落的宫婢,日后还有用处。孺人受封后,陛下让奴婢监视东宫,韦团儿也要奴婢通风报信。青棠死了,她在东宫没了得力的人,奴婢也要奉她为主……”
竟又是韦团儿!我不禁心中一紧,她究竟要做什么?竟然会将文心送来,处处寻找着针对东宫的机会。她为何疯狂至此?她不是爱着皇嗣吗?难道对爱的人得不到,就要想尽办法毁灭他的一切吗?我不懂,也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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