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文心(下)
我攥紧了披帛,缓和着心中的压抑。半晌才道:“文心,你受苦了。韦团儿对宫婢一向手狠,我当时也被她挫磨几次。来,让我看看,身上还有伤吧?”
我不禁想到自己当年在宫中罚跪的场景,撩着文心的裙摆来看,她的膝上全是厚茧,裸露出长好不久的肤色,更别说小腿几处还有刚刚愈合的鞭痕……
“来,我给你上药……”我看了心疼,忍不住照顾着她。
“孺人……奴婢不敢。”她似乎也触动了情肠,眼里渐渐唤醒了与从前相似的那真切的神色。
“文心,我若能帮你,岂能不愿?可如今这件事,本就难办。若还要顾及韦团儿的话,就更难。我实在做不得主……不过你要相信皇嗣,他一向仁善,绝不会做胁迫他人之事。”
我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我却打定了主意,如果皇嗣真的会把文心送给武承嗣,或者要将此事公之于众要挟于人的话,我定然会为文心据理力争……
但这都是很难的事,我心知肚明。无论此刻我面对文心,还是一会儿我将去面对皇嗣。
“文心,我还有一事不明。韦团儿威逼利诱不假,可你如今已身在东宫,又听命于陛下,到底有什么东西在她手上呢?就算陛下宠她,也不至于事事都听她的。”我忽然想到这儿,觉得文心似乎还有未说出的话,忍不住又问一句。
文心不再遮掩,只是羞赧地低头,小声道:“孺人……请原谅奴婢。孺人还记得四年前,奴婢陪你去街市,被惊着的快马踢伤的事?”
我顺着她的话回忆下去,又是一惊,“你是说,灵昭哥哥?”
灵昭乃是伯父的长子。那日正是上巳节,我与文心一处闲游。谁料不知哪里来的马儿受了惊吓,向我冲了过来。文心为了护我,被马拖拽出去好远,是灵昭哥哥救了她。我一路赶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躺在灵昭哥哥的怀里,人也晕了过去。
我全都明白了,看着她绯红的脸色,“所以那一日后,你便心属于灵昭哥哥了?”
灵昭承袭伯父的爵位,不必科考出身,早已任从六品的麟台郎,并无错处,可前些日子好端端地被降至七品。这恐怕也是韦团儿不知从何处摸透了文心的底,故意用灵昭降职的事来拿捏着她。连显赫的皇嗣妃都冤死于她的谗言,何况一个小小的仕官?
文心点了点头,目光好像回到那时短暂的美好。我也记得,那日灵昭不仅将她紧紧地抱回马车上,一路同回府邸,还请医问药,十分尽心。
灵昭哥哥正值盛年,本就是俊逸男子,他的细心关怀怎是文心一个婢女所能抵挡?我全然能懂她为何如此心动,从此再不能抑制……
“是奴婢的错。不该对大郎君动了心……可当韦团儿用大郎君的前程和生死要挟奴婢的时候,奴婢还是无法抵御,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也是难为了你……从前在家时,怎么也不给我透个消息?你若有意,早些与哥哥做个妾,他也会好好待你的。”我也是无限叹惋,感觉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泪眼婆娑,正到伤心处,摇着头道:“奴婢如今更是无颜面对大郎君。但可宁愿死,或是终身不嫁,也不愿委身于魏王。说了这些,孺人应该明白奴婢刚才的话都是真心的……”
我叹道:“我懂了。幸好魏王也不曾有意于你,他待人凉薄,又偏生专横,我可不想再有一次《绿珠怨》了。”
“《绿珠怨》?”文心道:“那日,魏王应该只是寻常酒醉,估计都不记得奴婢是谁……”
“‘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昔日乔知之有妾,被魏王看上,强留在府。乔治之思念不已,写下一首《绿珠怨》。此妾读到词诗,泪水横流,投井而死,魏王深恨,便将乔治之诬陷下狱,当街处斩。”
屋里沉默了许久,文心仍然惧怕,可似乎已从又一场恐惧之中逃脱出来。我见门外已有宫婢前来寻我,又安抚她道:“相信我,我去去就回……”
她点头,起身向我躬身行礼。我已到门口,“你若心中还有灵昭哥哥,将来还有这个念想,就不要胡思乱想,先保全自己要紧。”
我在文心又一次朦胧的泪眼中离去,这曲折的故事令我心碎。我想要回房梳洗一番,也让自己渐渐平静,好去清思殿中求见皇嗣。
时辰还早,他一人在书房中,手中摆弄那方篆刻。他聚精会神,仍是暗自含泪的双眼,紧紧地压抑住内心的感觉。这些日子,他关在房中篆刻的时候越来越多,我知道那抑制不住的思念,时时刻刻萦绕着他。而我,也始终怨恨自己,终不能为他减去一点半点。
我向他行礼,他只顾篆刻,许久不言。我只好侍立在他的身侧,望着他有些清瘦的身形。他曾说过,如今做了姬妾,倒不能随意前来清思殿中。我不禁想起东宫的那些妾礼,也都因没有了王妃主母而虚悬,这恐怕是唯一剩下的。
天渐渐凉透,窗外开始落雪。我凝望着漫天飘洒的雪花,想起幼时在边城所见的浩瀚的大雪。如今,我的一悲一喜皆在这宫中的四方天地,拘束不说,心也始终不能释放,甚至没有落脚。可我却不必更作悲泣,我眼前的人,我此生唯一的男人,他始终比我更难。
“你怎么了?”不知何时,皇嗣已然起身,站在我的身边,他抬手拭去我的泪,问道。
“没,没有。忽然下雪了,妾身只是想起塞外大如席的雪片,不几时就能改尽江山旧色。”
他点了点头,也向窗外望去,“本王七岁时,曾掉在被雪掩埋的井中,所以,不爱看雪。”
“殿下那日在妾身家中,似乎对雪望立,也生情愫。”我本要说文心的事,想着若能回到那日相逢时的感觉,倒也好开口。
他不再多言,也抬头望着雪花漫落,过了一阵,方才问我:“可是有事?”
“嗯……”我提起炉上暖着的茶,为他添满。见他已回身落坐,便将文心的事细说给他。
“竟有这等事?”他的惊讶不亚于我,紧皱的眉头也是许久不舒。“武承嗣好色之名久矣,府中姬妾无数,都是平白误了青春。这一点上,文心倒看得明白。”
他这一声叹,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殿下,妾知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自作主张。不知殿下如何打算?可愿遂了文心的心愿?”
“为什么不?”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好像并没有什么疑虑,“本王倒是后悔那日的杖责,幸好无事,不然……倒让本王心有愧疚。”
“不知者不怪。再说,文心如今的心思,恐怕还要谢殿下那日的责罚。”我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了答案,倒忍不住接着一问:“妾身不懂的是,如今多事之秋,殿下又屡屡遭难。若此事还能有些别的用处,能帮到殿下的话,殿下为何不稍加考虑?”
他苦笑,“帮到本王?怎么帮?用这样的事去打击武承嗣吗?此事撼不动他,不过酒醉后宠幸了一个婢女,会掀起什么风浪呢?”
“可妾身听说亚献的事,陛下已然决定让武承嗣替代殿下,这可是翻天的事……难道殿下就一点也不……”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止住我再说下去,那无奈的神情让我想起了那日他对皇嗣妃说话的时候。
“此事母皇已有决断,一般的把柄怎能让母皇改变心意?既然如此,何必生事?多说无益,息事宁人是最好的。幸好文心不愿,若她真心想要过去,那才会麻烦。”
“殿下说的是,是妾身思虑不周。”我知他说的在理,一个宫婢的事恐怕也不足以奏效。而他与我所说之时,脸色也越来越严肃,倒让我心中一紧。
他见我神色恍然,和缓地道,“你能想到的,怕也有人想到。靖汐,你心思良善,以后遇事不必这么想,保住自己就好,切莫想着去做什么事,那样保不定就会……会步她们的后尘……”
我的脊背冒出一阵冷汗。我明白了。昔年,皇嗣妃和窦德妃她们,不也是事事处处以皇嗣为重,替皇嗣着想,时而献策,时而寻机……这种种全都是陛下的忌讳。而我,如今成为了她们,可若要保住自身平安,最不能的,就是如此。
殿中安静地让我仿佛能够听到落雪的声音。我失神落寞,只觉骨鲠在喉。过了许久,我才道:“殿下刚才说,此事有人想到过?是谁?难道是……韦团儿?”
他的思绪刚才怕也徜徉在旧时的亲情里,经我一问,才抽身回来。“多半是。团儿大约算准了此事,或者就是故意引了武承嗣和文心遇到的。她等着文心想要嫁去,或者我们将这件事吵嚷出来,表面上是对武承嗣不利,可实际上,不就又成了东宫心有不甘,有不轨之意的明证了吗?”
“天呐……”我只有叹息,“多亏了文心不肯。否则……可韦团儿,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何缠住东宫不放,做出赶尽杀绝的样子?”
“看似是,也许却不是。”皇嗣闭目,似乎不愿再看这世间的一切。这一切太过繁杂难懂。更何况,这步步艰辛,无底的黑洞源自他的母亲,那本该最是慈祥温柔的母亲……
“殿下,靖汐想靠你一会儿。可以吗?”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冷风中飘摇着的枯草,正是经受不住的时候,想要找到片刻倚靠。
他却不曾答话,我也不敢紧紧拥他,便轻轻跪下,伏在他的膝头。我分明感受到他的颤抖,他分明此刻也和我一样渴求。但他没有,没有与我抱紧,也没有将他的痛处给付……
“殿下,你刚才说,靖汐心思良善,如今你可信我了吗?我懂得殿下的思量,也不敢再求更多真切,可难道连这一点相互的倚靠也不能有吗?”
我轻声地问着,感觉到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上。他不曾回答,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却推开我,起身取来一种绛红色的药丸。“去拿给文心,这药……更利落些。这是你为她求来的,不必提到本王,也不必声张。”
他见我两眼无神,忍不住又叮嘱道:“身边的下人还是心腹的好,不然,日子会很难过。经了此事,她若念你的恩情,还能如从前一样便好。就冲这一点,本王也不会为难她,更不会利用她……”
我泪如雨下,望着他已然离去的背影。他还是护着我的,是不是?我反复地跟自己确认着这一切。即使那么细微,又那么微妙。我甚至看不懂,不明白,会错怪他,也会怨他,可他还是心中有我?是不是?
可这也未免太辛苦了些,岁岁年年,分分秒秒,难道就让相伴的时光这样过去?不,我不愿如此,也不愿他步履艰难,身影孤寂。更不愿本是有心相守,却凭空只得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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