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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身孕(下)


皇嗣终于来到我身边。他流过泪,嘴角微微颤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不敢望他的眼睛,那种悲怆令我绝望,令我胆怯,也令我不敢说出我心底那渴求的感觉。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

        “靖汐……”他终于开口,音色暗哑。

        “殿下……”我也颤抖着,我害怕,害怕听到他接下来将要说出的话。

        又是一阵铁一样的沉默。冰冷和黯然在我周围蔓延,恐怕我将等不到一个圆满的答案。可他,真的会做出这么狠心的决定?

        这氛围终于击垮了我。我颤颤巍巍地说道,“殿下……可有法子,让我留下这个孩子……”我竟也说不出什么别的理由,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的心软和不忍。

        他紧紧地抱住我。“对不起……靖汐。对不起……”这短短的几个字挤在唇齿之间,仿佛压进了深深的血痕,而他的泪水早已又一次将我浸湿。

        “真的不能吗。殿下?你摸摸看,他已是一条生命了,是我和殿下的孩子,是我们的血脉啊……靖汐从未求过殿下,求殿下,求殿下让我留下他……”我泣不成声,求到浑然无力。

        他脸色惨白无助,摇了摇头。“是我的错!靖汐,我没有任何脸面求得你的原谅。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比刀割还痛,可……母皇深恨李氏再添血脉,留成器他们至今已是难得。我不能让孩子生出来受苦,再让你悄无声息的死去……”

        我只顾着哭,听他的话句句犹如尖刀,刺得我痛心疾首。“悄无声息?难道……王氏德妃的死……”我终于听懂了话外之音,抬头看他那绝望至极的脸色。“难道是?为什么陛下不让她活着?那五郡王呢……”

        “隆业?”他念起,不由地泪如雨下,仰天长叹道:“我用帝位,与母皇换了隆业的生。可王氏……我却真的无能为力。”

        原来如此……我听到这其中的情由,早已是目瞪口呆。天呐,我怎能想象?若不是隆业的生,他也许还可与陛下周旋数年,若能到陛下老去,那江山就不会易主。可他却为了保护隆业,一早与陛下交换出最后的筹码……

        “殿下……”我凄楚地唤道,不由地伏在他胸前,喘不过气来。这帝王家的腥风血雨,无边无解的痛苦,早已把他,还有所有人伤透。

        “我懂了,我没得选。对不对?”

        “我怕你若不选,将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现在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是我对不起你。我恨自己不该放纵,也不该与你有过什么蜜意浓情,也许就不会再这么伤你。靖汐,我不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看顾好自己的身子,不要伤了元气。活着,总好过一死,也许还有来日……”

        他把药递在我手里。“这药,和宫里惯用的不同,不至于伤身,但药效慢些,大概两三个时辰。”

        我颤抖地接过来,仍是泪眼迷茫地望他。我懂得他的无奈和心疼,但我的痛呢,终是无论如何也难抚平。

        “不可露出痕迹。宫里人多,若传出去,又多一个把柄。芳媚也不能知道。苦了你了……”说完,他的拳头紧握,重重地砸在床棱上,渗出无边的苦涩……

        “姐姐,你不要!不要这么做……”庄敬殿的门忽然开了,竟是李隆基。他健步如飞,冲到我的身边来。

        我尚未回神,就见他真挚的目光映入我的眼里。此事恐再无转圜的余地,可不知怎么的,见他前来,我仍然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千般的委屈涌了出来。我知道,我仍然舍不得这个孩子。我的心仍在求救,却不知何人才会是我的救星。

        “三郎……你怎么会在这儿?都听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皇嗣质问着,他显然不曾想到三郎会忽然闯了进来。

        “我全都知道了!父王,她有身孕了,她有了你的孩子!可你为什么这么心狠,非要这让她落胎?”三郎毫无惧色,他压低了声音,却字字铿锵。

        “三郎,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怕他因此而和皇嗣起什么冲突,连忙说道。

        “姐姐!你不必再遮掩什么。你……你为什么什么都能答应?难道就永远这么逆来顺受?这会伤身的,你懂不懂?”他仿佛在恨我的认命和不争,又不顾我的犹疑,一下子紧紧攥住我的手臂。

        “不要再闹了,三郎。这不干你的事,退下吧!”皇嗣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不!我要问个清楚。父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今日,父王若要赶走我,那我便也带走她!”三郎一面说着,一面竟忽地把我抱起,我也在一个不稳之间搂住他的脖子。

        我原本挣扎,却被他这用力的一抱而深深地感染。他的绝对,他的果敢,让我痴迷,让我信任……哪怕只是一个错误,哪怕是下一秒便一同赴死……我一时倚在他安稳地的怀里,与他的胸膛靠得更近。

        “放下她!”皇嗣向殿外望去,好在他早已遣走了所有值夜的侍从,这才放了心,又命素禾前去值守殿门,方才回来,看着三郎。

        “父王……我是真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东宫,这么多皇子皇孙,竟然护不住一个女人,不给她留下一点念想!她不是父王所心爱的吗?让心爱之人遍体鳞伤,之后还不放过?父王!你难道真的忍心看她付出一切,日后还是一生无依?这到底是为什么?”

        皇嗣脸色铁青,却也被三郎的逼问戳中心肺,无话可说。而我原本已止住的悲戚,又因三郎的几句话,尽数勾了起来。

        “三郡王……不能这样对殿下说话……不!不是的。你并不完全懂得……快,向你父王认错……”我早已挣脱开三郎的怀抱,看他剑拔弩张的样子,连忙扯住他的衣袍,劝道。

        “你让他说,让他说……”皇嗣捂着心口,尽力压抑着自己,“他倒是有勇气,说得出口,何况,他说得,没错,没错……”

        “我说的没错。那便是父王错了?还有法子的,是不是?既然也这么舍不下,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护她,去求皇祖母,无论如何都要为她尽力一试?”说完,李隆基就要向门外走去。

        “郡王,不要……”我失声唤他。

        “站住!”皇嗣见状,也厉声喝住了他:“你干什么去?”

        “太初宫!”三郎的倔强一下子上来,那几分傲气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你凭什么去?凭你的少年意气?还是凭你真的已经羽翼丰满?能审时度势?”皇嗣不由地来回踱起步子,露出少有的威严气势。

        三郎撇着嘴,“大不了一死!我便不信,皇祖母真的会为再添一个尚不知男女的李氏孩儿?就杀掉他的亲孙?”

        “大不了一死?”皇嗣低沉地斥责道:“三郎,若真要赐死,还轮不到你。你若非要去求你皇祖母,不但救不下她和孩子,还要赔上你大哥的性命。或者,用你大哥的性命,去换这个孩子留下,你会答应吗?”

        这话已是很重。三郎自然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一种结果,也不曾想到他们骨肉之间竟还有这样用生命去做的交换。他呆呆地伫立原处,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用什么去说服你皇祖母?情意?道理?还是你有什么值得皇祖母考虑的筹码?”

        皇嗣仰天叹着,继续道:“你不是别人,是李氏的血脉。身在皇权之侧,眼下种种的确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她。可这就是命运,也是天意。你若经得起这番磨砺倒好,若经不起,能护着你们的性命,我也尽到了为父之责!至于她,受了什么苦,什么罪,她本为臣,又为妾,为国为主,一切都不为过!”

        我从未见过皇嗣如此严厉的样子,也从未见过他对子女有所斥责。我眼见三郎还不服软,又怕皇嗣多心,便道:“三郡王,谢谢你替我着想,也不枉悉心照顾你多年结下的这一番情谊。殿下说的不错,情势使然,我已无怨了……再说,这也不能怪殿下,他也是迫不得已。你单看他的脸色,就能知道他有多么心痛和艰难……”

        我尽力说得淡然,却难掩泪水横流。我看着三郎年轻的脸庞,就算有了悔意也不认输。为了保护我,他会本能地冲动。不忍再看我受罪,他会拼力为我一试,为我一争……这是我对皇嗣多年的期盼啊,谁想说出的和去做的却是三郎。

        三郎已知他无法再追问下去,便转身向我,动情地说道:“姐姐。可是你呢?你真的如此平静地接受了?你看看你的眼睛,可是已流干了眼泪?你一心顺从,一力维护的人,可会替你擦干?”

        我含泪苦笑。三郎今日,是要把我心里所有的难与伤都翻出来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等来他抬手为我拭泪,那般轻柔。

        皇嗣见了,不由地明白了大半。他不动声色,先缓和了下来:“三郎,你年幼丧母,多由豆卢孺人照顾,感情深厚。你心疼她,闯进庄敬殿来,父王不怪你。难道父王愿意如此吗?难道父王不知道她有多善良,有多无辜?你说的话,字字锥心,父王也不怪你。这是父王亏欠她的……若她今日听了你这番话,能得些安慰,心中好受些,便是你做了父王不曾做到的事,替父王稍稍弥补了她,父王要谢你……”

        三郎听了,顿时泪水充盈了双眼,他将手轻轻地放下。他明白了,无论今日他还想再说什么,再做些什么,恐怕都不能继续。皇嗣已经给他一个最好的圆场,将他与我之间的界限划得那么深刻……

        “只是,切不可再如此冲动行事!你自幼聪慧,可若不禁世事的历练,还是难当大任。如今为父尚且可以护你,日后你们兄弟总有开府主事的一日,再不能像今天这样了。”

        “父王!可是……”李隆基当然能懂父亲的苦心,可他今日护我,并非只是因为还看不透这些道理的所在。

        他眉目深青,望着殿下,又望着我。我轻轻地向他摇头,他不能再向前一步了,否则这一切将要如何收场?

        皇嗣摆了摆手,不让他再说些什么。“三郎,不要可是了。情窦初开,情之所至,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你母亲去得早,不曾替你安排好。你的婚事终究不同于你大哥,总能有点自由。明日让姨娘替你选两个宫婢留在身边吧。”

        “父王,我不要……”三郎本能地拒绝着,他大概也不曾想到皇嗣如此轻描淡写,就这么放过。

        皇嗣拍了拍三郎的肩膀,替他整了整衣袍,说道:“真心真情,原本至美,是人生难得,却也是最大的软肋。若是任性,失去的远不是你能想象。你有皇孙的身份保护,一切的罪,都在她的身上。你可记住了吗?若还不明白,不如就从‘私情’一事上历练而起吧。”

        ……

        屋内是久久地沉默。三郎早已离开,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身影在一道寒光之中铺陈着。我终究不曾等到什么救赎,便起身告退。

        冬日冷风瑟瑟,宫苑空无一人。我亦走得缓慢,时而忍不住回望殿中。这倍增的苦涩,我该向何处去怨?又该去向何人讨得一点深重的怜悯?

        可屋内之人又何尝轻松?他痛在心,却只有一次次的无力。这便可以解释一切吗?我第一次这样问着自己,也问着他刚才所说过的命运,还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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