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影子
李成义已入我名下,倒是不曾费什么周折。皇嗣挑了个时日上疏,陛下很快便恩准,只说我侍奉皇嗣数年,也算有功,既无子嗣,过继宫人之子也属寻常。
成义比三郎还年长一岁,自幼由乳娘带大,在东宫早已独居。我与他虽忽然有了母子之分,但他毕竟已经长成,也不会移到怀湘殿里来。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他去做母子。皇嗣的这个决定,着实给我出了难题。
他来见我之时,我才第一次细细打量他。他高高的身材,眉目四方,有些英气。平日虽然常见,但他总是不甚合群,性子也有暗沉之处。
“成义,快坐吧。”我客气地让他。
他挑起眉目,径直一坐,也上下打量我。“我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可若是李隆基,你大概会亲切地唤三郎吧?”
我被他呛了一句,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只好让青柔给他上茶。“是我的不是,该唤你二郎的。至于你如何称呼我,私下无人,你不必刻意改换。若当着殿下的面,多少顾及些就是了。”
他脸上浮起笑意,“父王也真是的。依我的年纪,该赐侍妾才是。他倒好,凭空赐给我个养母。这般尴尬,你竟也不推辞?怕日后没了倚靠,对吧?”
我暗叹他直来直去,毫不留些情面,却也只能好言与他,“二郎。你我虽不知心,却也并无仇怨,何须这样说?我也没有勉强你什么。这个名分,就算只当彼此多了一重倚靠,也无不妥。你若不愿,还如往常一样即可。”
他摇头道:“彼此倚靠?罢了吧。在这东宫,我的确缺个倚靠,但我如何能知倚靠的是不是你?我自幼不识生母,没有大哥和三弟母家显赫。父王如今为我找个养母,豆卢氏中你也只能算个旁支……”
我不由地一阵失望,不想再与他多言,便道:“你何须如此功利?日久见人心,也许不是你想的这样。今日你我第一次以这个身份见面,倒说起这些,虽然坦诚,但实在有失情分。我备了些礼物,就算一点心意罢。”
“什么心意?不过是些俗物客套,有什么稀罕?”
“成义,不得无礼!”是寿春郡王。他喝住李成义,快步走了进来。李成义方才软了下来,起身道:“大哥怎么来了?”
“还不是怕你不懂事?多少盯着些,又让父王不快。谁想到,你果然在这儿为难人,还不向孺人道歉?”
我亦起身行礼,“大郡王,不必了……他也没说什么。有些尴尬,也是常理……”
“你看,豆卢孺人还是护着你的。快去罢,午后温书,你可不要落了第。”寿春郡王拍了拍李成义的肩膀,一半教训,一半关切的口吻。
李成义无奈,没好气地向我做了个揖。我知道,亏得寿春郡王自小护着他,他也一向听大哥的话。我连忙唤了青柔同去,将礼物给他带回宫中,也是一样的无奈。
寿春郡王看着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父王为什么忽然会做这种决定?”
我颔首道:“没什么……许是殿下怕我受侧妃为难。若有养子,也能好过些。”
他向我走近一步,长叹:“你有事瞒我,我看得出,不是因为这个。怎么?早就与我划清了界限,还是已经打算从此后都向着三郎?”
“没……没有。你别混说,和三郎无关的。”我怕他再追问下去,对李隆基不好,便肯定地说道:“大概就是如此,不过你看,衡阳郡王并不愿意,我好像是难上加难。”
“成义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多担待罢,若是与他有关的难事,不妨来告诉我。他和我一起长大,我的话他还是肯听的。”
“谢大郡王。”我知他所言不假,便欠身一谢。又道:“莫说我了,你怎么样?这些日子倒不曾听到你的事。”
他摇头叹息,又拈起案几上供着的一瓣梅花来,道:“我能如何?声色犬马,都比从前精通许多。你若有兴致,下次一起来赛马球。”
“那也不差。大郡王定是英姿飒爽,想着也令人心怡。”
他自然不太在意,摆了摆手,“说来也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对了,我来是有一事要说给你。婉儿出事了。”
“什么?婉儿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我心中一惊,连忙问道。
“她和张昌宗的事,被皇祖母知道了。婉儿也是,不过隔着半个宫殿,纱帘珠幕而已,她倒也敢。”寿春郡王叹道。
“这……”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他脸上浮起的轻笑,也有些不好意思。“婉儿一向谨慎,怎会出这样的错?那她现在如何?陛下可是龙颜大怒?”
“这是自然。皇祖母年事已高,侧畔怎容得他人快活?何况还是张昌宗。所以当即就把婉儿关了起来,都好几日了。不过如何处置,至今还没个说法。”
“这可怎么办?定要把婉儿救下才是啊。”我不禁一阵焦急,实在担心婉儿。
“救?要如何救?谁去救?东宫幽闭多时,无法出力。武氏一脉不过是见风使舵之流。她若得宠,什么都好说。可她若失了势,哪个是仗义之辈?姑姑或许可以。但这种事……婉儿也是太不检点,姑姑自是为难。”
“那……就由得婉儿自己去?她在宫中多年,不论为了李氏武氏,都出过不少力,难道如今落了难,却无一人施以援手?”
寿春郡王摇着头,“聪明一世,谁让她在这种事上糊涂?再说,事涉张昌宗,皇祖母的心头肉一样,你说皇祖母会保谁?眼下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他说的竟那么淡然,好像婉儿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平日里,他们无一不对婉儿客气。一旦没了用处,婉儿就算再才华盖世,也无人相怜。
我心中不悦,又感到几分心寒,便道:“也并不尽然。若有人存些真心,念及婉儿平日的好,定会尽力相救,只是不知是谁这般有情有义罢了。”
“你……你是在怪我?怪我不去皇祖母面前为她说话?做这个有情有义的人?先不论东宫诸人都不得私自出入宫禁。同样的事,父王未曾去说,三郎也未曾去说,你在他们面前可也能说得出刚才的话?”他有些急了,自然不满我凭空怨他。
“我……”我见他恼了,连忙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了刚才的话,难免伤情。婉儿平日那般得宠,说弃就弃了。我们这些普通姬妾,若真犯了错,谁又能看在眼中呢。”
“靖汐!”寿春郡王不自觉地唤我,“你明明知道……哎,你不该存心怨我,我也是爱莫能助。不过是想告诉你知晓,全了你和婉儿一向要好之情。”
我低下头,也觉得这么说对他有些不公,刚想道声抱歉,却又忽然发现了不妥。“东宫既然幽闭,不得私传消息。大郡王又是怎么知道婉儿的事?想来定然不是通过旨意传来的吧?”
这的确值得怀疑。婉儿和张昌宗都是陛下近侍,关乎宫中脸面,断不会弄得人尽皆知。可他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你……你还是察觉了。”他抿起嘴角,一笑。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你……你难道私自与宫中人联络,通传消息?你怎么敢?殿下可知道?”我心中一惊,难道他已然在宫中布局了自己的势力?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别这么看着我,父王自然知晓。人也是你相熟的,是安金臧一手布置。他虽为乐工,可多年来在宫中颇得敬重,筹谋此事再合适不过,何况又经了那一遭,最为可靠。”
只要不是他自作主张就好。若是安金臧的话,想来皇嗣亦是有所布局,就不足为怪。想到这儿,我又问道:“那,我若想见婉儿一面,可有法子?想来陛下不会轻易赐死婉儿,她还有东山再起之时。毕竟,东宫若能得婉儿相助,也是好事。”
“此事关系重大,要问了父王才是。不过,我估摸你见得到,顶多费些周折。记住,你只不过是去尽些情分,并非要想法子保她。懂吗?”
我点了点头,不说别的,至少他的话表明皇嗣是尽知此事的,我多这一问,也有试探的意思。知他并非僭越而有所别念,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他见我沉思,说道:“你总是不肯信我。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冷漠,或是心存私念,我所做所想亦是为了护住东宫。三郎、成义他们毕竟还小,还指不上大用。”
他将三郎两个字说得极重,好像想要特意告诉我些什么。我听得出来,却只能佯装不知,问道:“那……去看婉儿,会是何时呢?”
他想听到的显然是些别的,可我并不会说。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才沉静了下来,“父王会替你安排的。我其实也并非特意先说婉儿的事,只是还想要再提醒你一句……今年太初宫里贺年,可就是你和侧妃了。婉儿不在,你多少没了助力,可要万事小心。别像……”
话至此处,他忽然转过身去,不再言语,而此刻的悲伤却已把我感染。我眼前浮现起那水墨一般的人儿,已经好几年了,只愿她能在天上保佑着东宫平安。
“罢了,这用不着我多说。父王自会叮嘱你的……”他叹着气,走了出去,竟留下一幕无比落寞的身影,像极了皇嗣。总是背负着永远卸不去的东西,又不愿如陛下一般彻底泯灭真情。我有些不忍,预感到他亦不会有太过顺遂的人生,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远远这么望着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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