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贺年
年关,我在屋中料理明日入太初宫贺年的献礼,想起寿春郡王那日的话。他的忧心不是没有道理,虽已谨小慎微,可谁又能知东宫如今还有什么事是陛下所忌惮的呢?
好在皇嗣刚刚派人传话,说贺年之后,陛下欲留李氏和武氏的亲眷一同宴饮。这大概是个好消息,陛下大抵不会此时在家宴上再动杀心。
多日不曾出宫了,我仔细地看着周遭,新添了不少寒梅。洛阳地暖,梅花开的要比长安久些。一道宫门内外,终是不一样的景象,人亦敏感,何况是梅花这么有灵气的物候。
远处有宫婢正在扫去残雪,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文心。她粗布衣裙,长久地半躬着身子。我心中一疼,想到答应她的事,却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时机。
一转眼,我和侧妃已到太初宫门口,内侍入内通传。陛下正和几个武家郡主喝茶,见我们来了,笑容不知不觉地收起了一半。
“臣妾拜见陛下,愿陛下新春吉祥,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侧妃在我之前,与我一同拜下,为陛下叩贺。芳媚知道从前的事少,倒也不曾紧张,一应礼节都无差错。
“你们来了,今年倒比往年早些,起来坐吧。”陛下浅浅一抿,拂了拂袖子。
芳媚起身,给我递了个眼色,我忙将礼物献给陛下:“陛下,这一方苏州石制成的盆景,是东宫上下对陛下的孝心,只愿陛下青春永驻,福寿绵长。”
陛下命人放在案上打量一番,“这方山石形奇,看着倒是精致。尤其是青苔,寒冬腊月里能养出这等新碧色,也是稀奇。”
我赔笑道:“陛下好眼力。这苏州石本取自御湖,是皇嗣亲选的,又雕刻了不少时日,才得这个形状。青苔就更是难得,要用温水细细地浇灌。臣妾等和几个郡王轮换着,昼夜不停,方才能有这苍翠清新的绿色。”
陛下点了点头,“东宫有心了。朕很喜欢,便收下了。”陛下抬手,早有侍立在旁的女官上前接过。
我松了一口气。皇嗣果然睿智,这山石苔痕都是他想到的,意在告诉陛下东宫人如今无心其它,只在这些小事上花尽心思,虚度光阴,陛下大可放心了。
芳媚也笑道,“陛下喜欢,是这件礼物的福气,也是东宫的荣光。”
陛下微微一笑,“芳媚,自你入东宫,听说热闹了不少。比起豆卢孺人那副安静的性子,你倒更讨皇嗣的欢心。”
“陛下过奖,臣妾只是尽力服侍皇嗣。东宫平素安静,臣妾想着,若能多些热闹,几个孩子能得些有趣儿。”芳媚一面笑着,一面举起茶来。不知怎得,她竟突然有些不适,对着茶碗皱起眉头。
“怎么,今日都是女眷,朕命煮茶里添了些新风干的桂花,怎么,你不喜欢?”陛下见她的样子,倒疑惑起来。
“没有……不知怎的,怕是桂花甘甜,有些腻着了,是臣妾失仪了。”芳媚颔首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我看她的脸色和样子,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陛下眉心微动,说道:“无妨。既然喝不惯,朕这里有清淡些的茶水,赏赐于你就是了。”女官听后,便悄然上前将茶杯换下,奉给芳媚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擦过脉息。那手法,竟和那年韦团儿一模一样。
芳媚不曾多想,仍是谢恩。我倒有些不安,莫不是她有了身孕不成?皇嗣近日的确多召她侍寝,可听说也会赐药。难道她……骗过皇嗣,想要蒙混生子?
我心中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但还不等我多想,陛下突然唤我道:“豆卢孺人,你伯父前儿进宫请安,还向朕问起了你。你久在东宫,若念及家人,过了年,朕倒可以考虑赐你们见上一面。”
我不知陛下为何会如此相问,只知这当然不妥,连忙推辞道:“陛下,伯父年高,难免念着族亲。可臣妾如今在东宫侍奉,不宜出宫私见家人。臣妾谢陛下恩典,改日伯父入宫,陛下若能告诉伯父已允臣妾收养衡阳郡王,他定能安心了。”
陛下听了,满意地一笑,“好。既然如此,朕倒愿做你的信使。”
我见合了陛下的心意,连忙回禀道:“陛下,臣妾今日入宫,有个心愿,想求陛下恩准。”
陛下倒有些好奇,令旁边的宫婢又斟了一杯茶,方才道:“豆卢孺人,你从前从来不敢这么跟朕说话。朕以为你生性胆小怯懦,如今看着倒是大方了许多,可见芳媚训导有方啊。什么心愿,说吧。”
这话给足了芳媚颜面,可不知她是否察觉了陛下其实话中有话。我忙说道:“陛下说得是,臣妾心中自是深谢侧妃的。臣妾想去宫中的藏经阁一趟。听闻新岁抄经,其心可诚,最是灵验,臣妾愿抄写一篇义净法师所译的《华严经》,供于佛堂,替陛下祈福。”
陛下听了,倒一时有些触动,点了点头,“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朕懂了,他终究是朕的儿子,自己做不到的事,要你去做。朕不能不准,何况其中还有他对他父皇的一片心呢。你去罢,早些抄完,莫要耽误了宫宴就是。”
“是。臣妾告退。”我躬身行礼,从太初宫里出来。这话当然是皇嗣授意。他不想让我在宫中久留,便替我寻好这个借口。听说高宗皇帝也笃信佛礼,每年新春,几个皇子都会在藏经阁里抄诵经文,祈祷父母安康。如今只剩了皇嗣一个,他又不得随意在宫中走动,让我替他,合乎情理。
皇嗣自然也为芳媚安排,午后茶会,陪武家郡主游宴,她自是比我更为擅长。
藏经阁在僻静之处,不同于年节风韵,仍是庄严肃穆。不必逢迎他人,皇嗣也真心懂我。门口的内侍见我,不曾拦阻盘问,便一路将我迎入。
“孺人请在这里抄经,《华严经》卷帙浩繁,今日便只抄这一篇最好。”他一面说着,一面在那堆积成册的经卷中抽出一部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故作镇静地问道:“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只因这经卷上的几个字符,竟与东宫的密钥重合。
“小人常在藏经阁,想来孺人也不会多来此处,不必知道小人的名字。若是陛下身边新添了几个年轻宫婢,孺人若有不识的,倒可记下姓名。”
我仔细揣摩他的话,回忆刚才的情形,难道他便是那日寿春郡王所说的宫内接应之人?况且,今日陛下身边并无任何年轻宫婢,他为何刻意提到?
我说道:“今日太初宫里并无宫婢,净是女官。我记得陛下从不用女官伺候左右,倒也少见。”
他听了目色微动,向我身前靠近些,低声道:“孺人,既然如此,那便静心在此抄经便可。婉儿姑娘就不用来此处才能与孺人相会了。”
果然如此。眼前的内侍是可靠之人。但为何我竟有可能会在这儿见到婉儿,为什么又不用来此了呢?
我刚要问个清楚,他上前道:“小人不便多言,孺人亦不必多问,只在此处安心抄经便可。笔墨小人已备妥当。对了,藏经阁不许外人进入,随身宫婢且在外候着罢。”
我点了点头,知道他们做事小心,且一旦被人发觉,都得速死,便不再多言。他转身退下,我让青柔守在门口,一个人入内抄经。
这的确是一件清净身心的事,就算我刚才心情跌宕,在这肃穆清幽,又有香花松脂的氛围中,也能很快平静下来,凝神抄写,浑然不知外物。
我小心翼翼地将经卷供在佛堂,又向佛像虔诚三拜,方才离开藏经阁,回到太初宫里。华灯初上,宫宴已准备妥当,美酒珍馐,各处琳琅满目。
皇亲国戚们都已入座,皇嗣身着紫袍,目光平静谦和。魏王和梁王一处,见武家人坐了大半个太初宫还多,自觉占了上风,不住地照护子孙,时而与皇嗣巧言几句。
李氏不过由皇嗣带来三四个郡王,还有仙蕙兄妹,他们大多不言语,只是客气地来往应酬。倒是太平公主,坐在皇嗣旁边,温言问候,将武氏一族的冷嘲热讽悉数顶了回去。
武延基,武承嗣的长子,挨着三郎兄弟几个,故意把洛阳坊间的种种趣闻讲得绘声绘色,“都道流觞曲水只在春日才有,可前些天洛阳最有名的酒肆‘得聚楼’里竟在冬日摆了一出。在楼里铺设廊桥,食客坐在席间,面前便是簇簇的泉流,胡姬在台幕前舞着柘枝,好不热闹。”
他见三郎几个似听非听,默不作声,又向前靠了靠,调笑道:“成器,你若能带兄弟们也去一乐,方知其中妙处!哎,不过,眼下是不行了。等他日皇姑祖母有了恩典,放你们出去,洛阳城大,咱们自然有的是乐子可寻。”
这武延基实在有些过分,竟直戳兄弟几个的痛处。已是这般年纪,贵为皇孙,却连宫门也不得出,如今还在宫宴上被公然羞辱。三郎不语,一直低头饮茶。李成义早就握紧了拳头,我连忙示意他不可鲁莽,他倒也不曾发作。
寿春郡王淡然一笑:“延基兄说的这般热闹,我等已经如临其境一般,哪里还用再有什么念头。若还有什么新鲜的,不妨再多讲些,大家同乐。”
三郎故作艳羡,调侃了起来:“延基兄,我倒想再问问那胡姬究竟是如何作舞,能入了兄台的眼。只是今日家宴有不少女眷,只得作罢。这份遗憾,还不知从何处弥补呢。”
众人听了,都跟着笑了起来,武延基自然讨了没趣,正在找话头掩住尴尬,又被太平的儿子薛崇简追着不放,问个不停,众人更是笑出了声……
陛下到来的时候,众人已是这么各怀心事的说笑一阵。行了叩拜大礼,陛下落座,环顾四周,看不少人脸上带着笑意,大概有了儿孙满堂的感觉,也满意地笑了。
酒过几巡,陛下便传了歌舞助兴。原本以为是宫宴之中惯常所见的,谁想那为首的舞娘竟一身霞衣,腰肢婉转,才刚起舞,就舞出翩若惊鸿的感觉。
席上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都被这如花盛放的歌舞吸引住了。皇嗣抿嘴观看,太平曲调甚高,也目不转睛,武承嗣竟连酒洒到衣袖上也浑然不觉。
陛下的目光轻扫过这些儿孙,最后落在寿春郡王的身上,只见他也看得入神。
“成器,你觉得这舞姿如何?”陛下忽然问道。
“回皇祖母,孙儿觉得这舞艳丽却悠扬,娇媚但脱俗,不似乐坊的寻常歌舞,很是别致。”李成器连忙回神,起身恭敬地回话。
陛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这舞是前日新进的,朕头回看到时觉得不俗,就想着家宴之时,跳来同乐。朕还怕你会觉得浓烈了些,不甚喜欢。既然你能看出脱俗的意味,朕就放心了。”
李成器一怔,有些不解陛下的意思。陛下却不再说话,只命身侧的男宠添酒。
舞毕,那舞娘来到阶前行礼。“奴婢元若,叩见陛下。”
“上前来,给朕仔细看看。”陛下招呼她道。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在这舞娘身上,她果然艳如桃花,青春娇俏。只是,寻常舞姬,献舞后再没有上前叩拜的道理,何况陛下这一唤,还让她去御座之前。我不禁与皇嗣对望一眼,他的眼中亦有猜测。而当我的目光遇到寿春郡王,他好像已有了什么感应,早已摒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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