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开端
赭微岔着腿瘫坐在水池边，一只手指伸进水里，搅和出一圈圈波澜。
如今已是深秋时节，可这庭院内仍是一片郁郁葱葱，池里甚至还有两三朵荷花含苞待放。
“就这？就这？？”
池里火红的鲤鱼猛一甩尾，嘴里吐出一串水泡。鱼死白的眼球滚动着，似乎在努力作出上翻的模样。
赭微笑得打跌，脚几乎要踩进水里，“不怕翻死自己么？想白我，等你长出双眼皮再说吧。”
红鲤鱼一个打挺，怒斥道，“别让我喝你的洗脚水。”水面上咕嘟咕嘟又冒起一串细白的水泡，那鱼嘴一张一合，显然气还没消，“你家小莲花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赭微收了玩笑的神色，“哎哎，好好说话，什么你家我家的。神仙也得留点口德吧。”
“不是你家的？”鲤鱼似乎又想翻白眼，好歹硬生生止住了，“你实话实说，真不是看人家花妖生得好，所以才手下留情的？”
赭微讶异道，“你瞧见他了么，就说他生得好？”
“瞧见了呀！那天你们在水池边说话，我偷偷看了几眼。”
“你这什么毛病啊！”
“你管我呢，你不觉得好看吗？”
他这话倒把赭微问愣了，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支吾着说，“我、我瞧不出。”
“……许是我脸盲？”
鲤鱼在水中一滞，大骂出声，“你呀，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什么鬼东西！”即便是知道这鲤鱼嘴里吐不出象牙，赭微也忍不住笑了，“哪里学来的这种话。”
鲤鱼骄傲地转了个圈，“人间市井里听来的。”
“可行行好吧。”赭微“啧”了一声，不知怎么着不乐意听他总提水华，忍不住又道，“天上那些还不够你看么？连个小妖都惦记。”
“成，你正气凛然，你不近美色，行了吧？那你图什么呢？天界的神仙被你一棍扫了一半，我不信你真打不过一只小妖。”鲤鱼一跃而起，尾巴拍在水面上，掀起一串水珠，直朝着赭微的脸飞过去。
赭微侧身一挡，那水便悉数溅在手臂上，在皮肤上凝出晶莹剔透的水珠，映着正午日头的光。
说打不过，倒不尽然。他最开始是有些轻敌，但若说能占绝对上风，赭微自问有些勉强。他也拿不准这件事，明明那小妖的深浅一探便知，偏偏仿佛有无穷之力，能生花动木，掀风起浪。
只是这话实在不好出口，于是只能含糊着揭过，“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气息。”
“什么气息？”鲤鱼绕着漂来的水草左右游动，道，“我认得么？”
“你应是不认得的，连我也想不出。”赭微认真思量着，“可我总觉得熟悉。”
“说不定，他身上就有我要找的答案。”
鲤鱼眨了眨眼，半晌道，“……你还是看上人家了吧！”
“还有完没完了！”赭微瞪了他一眼，发现后者仍旧自顾自玩得欢快，垂下眼无奈地笑了笑，“而且，我居然当着他的面犯病了。”
“什么病？你这年轻的小身板儿壮实着呢，能有什么病？”鲤鱼依依不舍地离开水草，又游回他身边，猛然惊觉似的将头浮出水面，“我想起来了！难道是你那个犯起来就要死要活的头疼？”
“怎么样，没事吧？要不要回来一趟，找药神再给你看看？”
赭微拿食指点了点鲤鱼的头，用巧劲儿又给他按回水里，“已经好了。只是我总觉得奇怪，许多年不犯了，怎么偏偏刚见他就疼起来，难道有这么巧的事？”
鲤鱼凑上来碰碰他垂在水里的手指，“不管怎么样，都机灵点儿，别一个人硬撑。”
赭微笑起来，捏住他的鱼尾晃了晃，“知道了。”
鲤鱼躲开他的钳制，和他玩你追我逃，“说真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这三年期满算也不过只剩几百天。我父皇可是一直惦记着让你回去呢。”
赭微嗯了一声，“替我谢谢天帝陛下。”
鲤鱼又道，“还有你父亲……”
赭微一怔，神色也冷下来，“他怎么了？”
“他……也等着你回去呢。”
赭微只是哼笑。
鲤鱼自知多说无用，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吐出一个大大的水泡，“照顾好自己。无论怎样，你总找得到我。”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突地闭上了嘴。
赭微听见远远传来另外一人的声音，嗓音清冷，像是山尖刚上化出的雪水，叫人不由地遍体生寒，“让你练功，怎么又在偷懒。”
他心里发笑，刚想嘲讽这鲤鱼摸鱼的行径，只见被训斥对象浑身僵直，徒留一双鱼眼溜溜地转，显得诡异又突兀。
“糟糕，我二哥回来了！”他急促地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回头再说。”
水里传出“啪”地一声微响，像是小石子滚入池中。随后，那原本围着赭微手指打转的鲤鱼像是猛然回过神来似的，倏忽向后退开半尺，摇着尾巴往池底深处游去。
----
“上仙大人！”
赭微被扰了清梦似的挥挥手，翻了个身不去理会。
“上仙大人？上仙大人！”
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头顶一片阴凉。
赭微将眼睁开一条缝，想看看那小东西又在作什么妖，没成想恰被抓了个正着，“上仙大人你醒啦！”
被你那么叫唤，就是聋子也要给震醒了。
赭微默默翻了个白眼，干脆坐起身，手臂撑在身后，侧头看过去。
那莲花小妖今天穿了一身粉，像是朵将开未开的花苞。这衣裳比初见要正常许多，好歹盖全了手脚，颜色也中规中矩，不似当时的大红配大绿。
赭微微微抬头，发现那带来阴凉的是一片巨大的荷叶，比寻常伞还要更大些。小妖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那叶片边缘不至下垂，仍平平地伸展着。
“给你！”水华献宝似的递过去，“夏日正午的太阳最是毒辣，会晒坏的。”
他歪着头，像是要朝赭微邀功讨赏。
赭微略显无语地接过那片叶伞，丢又不好丢，拿着又占地方。他有心说我又不怕晒，看到水华脸上殷殷切切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谢谢啊。”他干巴巴说。
水华摇摇头示意不用客气，然后很开心地蹦跳着离他更近些，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撑着坐在地上。
他二人同撑一把伞，就这么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池水。赭微身量略低，为了不蹭到水华头顶，只能伸长胳膊举着。他困劲儿还没过，偷偷打了个哈欠，就听旁边那讨了便宜的妖低低笑了起来。
“笑什么！”扰人清梦还要笑，简直蛮不讲理。赭微将叶片向前一递，道，“自古个高的打伞，给！”
水华“喔”了一声，也不追究他这“自古”是哪里来的，只顺从地接过叶片，嘴里念念有词。随即那叶茎便更长一些，逐渐扎进土里。
“这不就结啦！”他拍拍手，冲赭微粲然一笑。
赭微猛一皱眉，“你耍我？！”
“哪儿能呀，”水华目光流转，笑眯眯道，“上仙大人神力无穷，我却是不行的。万一手一抖，荷叶伞砸下来伤了上仙大人，岂不是我的罪过。”
赭微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他。
他不说话，水华也只静坐不语。一时间天地寂静，只有鸟叫虫鸣悠悠传来，微风拂过，带起水波微动。
赭微半瞌着眼，脑子却不停。想起这小妖宛如闹剧的“求香火”一说，仍旧忍不住问道，“咱们已在这里闲坐几日了，如你这般守株待兔，真能等来拜求之人？”
水华正闭着眼低头打瞌睡，被他这么乍一问，胳膊一抖，差点一头栽倒。
赭微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忍不住揶揄道，“刚还说我，怎么自己也困了？”
水华揉了揉眼睛，姣好的面皮里透出几分疲惫。
想到自己这几日在草堂中安坐，这人却总是东奔西跑不见踪影，赭微心里蓦地一软，声音也柔和下来，“你我既然合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可直言。”
水华似乎还没从觉里出来，闻言只软绵绵地笑着，“我知道啦，多谢上仙大人。”却再无后话。
赭微不欲探究他的秘密，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再追问，干脆岔开话题，“你这草堂，名字起的不好。”
水华一怔，倒是清醒了一些，“哪里不好？”
赭微故作姿态，沉重一叹，“天上已有春神，你又叫春生堂，岂不是犯了他的忌讳？”
水华轻轻“啊”了一声，扭捏出一副恐惧的样子，“怪道我之前行助人之事攒香火，从未成功过。原来是犯了春神大人的忌讳。”
他惊惶地眨着眼，“这可如何是好？请上仙大人指点，再给取个名字吧。”
赭微心想你倒是会甩锅，明明是自己法力不济，怎么要赖在旁人头上？只是这茬是他自己先提起，不好断然否定，便摇摇头，只道，“这倒不必。香火之事不成，应是有其他缘由。你虽犯了忌讳，但是无心之失，春神宽宏，应不会与你计较。”
“这样么？”水华一双水眸紧盯着他，追问道，“上仙大人又是如何得知呢？”
赭微只觉得他眼睛里仿佛带着些看透什么的玩味，然而也只不过一瞬，再仔细看去时，只剩下纯粹的渴求。他咳了一声，道，“不可说。”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水华却似听懂了一般认真点点头。
“春神大人我虽不熟悉，但我听说他育有一子，却是极好的神仙，英武不凡，法力无边，因出生于山渊之巅，被称为临渊君。他年纪虽轻，却受天界重视，连天帝的三皇子也引他为挚友。这样看，能教养出这样好的神仙，这位春神大人想必也很好吧。”
赭微点点头，不自觉地直起脊背来，喉间矜持地“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他竖起耳朵，只等水华再夸些什么，却听那小妖突地道，“只是那临渊君不知为何大闹天庭，被罚下凡思过。上仙大人，你与他一同位列仙班，也许知道些缘由？”
赭微猛咳一声，忙否认道，“临渊君的事，我一个小仙怎会清楚。倒是你，”他将话头引回水华身上，“怎么对他这么感兴趣？莫不是嫌我不够份量，想邀他来助你？”
水华慢悠悠笑起来。
“我一只小妖，怎配临渊君助我增力。我只是想着，那临渊君天生仙骨，自小众星捧月。不知一朝下凡，可吃得了这人间的苦？那样骄纵的仙君，却要下界受这一场磋磨，只想着就不免有些心疼。”
赭微看着他，眼神却渐渐冷了。他嗤笑一声，道，“你连妖力都要靠借，却替他操心？天界的仙那样多，每年被罚下凡思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然各有各的劫难。你难道都要心疼一遍不成？”
水华闻言却不恼，只顺从地点点头，“上仙大人说得极是。那临渊君离我这样远，轮不上我担这份心。倒是上仙大人……”
他微微凑近些，认认真真问，“你也是下界来的神仙，可受了什么劫？”
赭微被他盯得发毛，忙错过目光看着水面，似乎被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我又不像临渊君，半大不小的错，下界也只走个过场而已，到时间自然就回去了。”
水华轻轻“嗯”了声，低笑道，“那就好呀。”
他说着，自怀中摸出一朵火红的小莲花，托在掌心递给赭微，“求拜的人来了，少不得要麻烦上仙大人。这是我魂魄化出的，你留着它，到时便能借此物寻到我的踪迹。”
赭微接过来，抚过那极小的八片花瓣。那花似乎也有生命似的，轻轻蹭着赭微的手指，满是依恋。
水华看着他将花收进袖中，又道，“上仙大人呢？”
赭微疑惑道，“我什么？”
“若是走散了，我要怎么才能寻到上仙大人？”
赭微一怔，原想说“你等着我来寻便是”，又觉得不妥，于是只道，“你放心，到时我自有法子引你前来。”
他话音刚落，只听周围传来一女子的哭声，绵延不断，高低起伏。那声音极为哀恸，听得人脊背发凉。
赭微闻声而立。他勾起嘴角，朝水华道，“听上去，咱们要来活儿了。”
(https://www.ddbqglxt.cc/chapter/53658873_1518481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ddbqglxt.cc。顶点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ddbqglx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