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月光倾洒，鸟鸣虫飞。

        傅香听得起劲。

        这一段往事，虚厉讲得云淡风轻，毫无怀念的味道，茶馆里的说书人都比他说得动人。

        这样冷冰冰的叙述，傅香却品出了不同的滋味。《傅氏家书》里从未记载过关于虚厉和傅墨曾是师徒关系。寥寥几字，写尽余生。只道傅墨多么英雄人物，开创傅家修仙之途。

        “已经子时了，你不入睡？”虚厉往日见傅香日落而息，今日倒是精神。

        傅香一双杏眼大睁，头发有些杂乱地落在两肩。她明显是困了，但实在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心。其实只要是虚厉说的往事，无论相关谁，她都兴致颇深。

        “这不是还想多了解了解嘛！先人往事，就如看历史。活得长可真好，还能了解比书中笔墨更真实的东西。”

        对于傅香，这是历史，是虚幻的故事。对于虚厉，这是他亲身经历，难以放下却必须释然的回忆。

        “先人傅墨与你是师徒关系，那为何又说你是作恶多端的妖怪？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虽然傅香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某些桥段，但是她想让虚厉亲口告诉她。

        “只不过，我不是他眼中除恶布善的仙人，他也许还恨我骗了他。”

        虚厉说着说着反而笑了一声。过去了那么久，他还记得那天那日那人那一记拂尘。本就摇摇欲坠的师徒情谊在傅墨毫不留情的攻击下破碎得凄凉。

        那个人已经是花甲老人，鬓发皆白，身子骨因修道硬朗得很。本就是多年不见，又正逢虚厉要来人世走探朱雀神君的消息。

        朱雀神君莫名消失，南陆朱雀星也黯淡无光。虚厉信仰朱雀神君，会以朱雀溢流光修炼道法，但朱雀蒙尘，连带着他的修为也滞塞。

        那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虚厉出世的消息，前来相邀。

        怕是有十年，还是二十年不见了。虚厉记不起，也懒得记。他只见傅墨从意气风发的高冠彩衣修士变成了一身棉麻发插木簪的老朽。一手拂尘一手剑，倒是真有点人世神仙的意味。

        虚厉却还是从前相貌，音容不变。

        “师傅在上，受傅墨三拜。”

        傅墨笑呵呵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虚厉躲开，傅墨也不在意，他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来，依旧是笑得一脸和气。

        “我不是你师傅。我们师徒缘分早就散尽。”

        傅墨笑不出来了，老头子的脸上挤出几滴眼泪，看起来很是滑稽。

        “从前是我不对。师傅，我一直都把您当做我的师傅。三十年不见了，您难道不想我吗？”

        这话说的肉麻，特别还是从一个甲子老人嘴里说出。但是傅墨一脸真诚，好像又很合理。

        虚厉转身就走。他不知道傅墨从哪里打听到他的在处。他惹不起，还不能避开吗？

        “师傅！等等！”

        傅墨很自然地就跪了下来。

        一个老者对一个相貌年轻的大妖下跪，任谁看了都要摇摇头，这是怎样一出滑稽戏。

        傅墨的声音嘶哑，他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二十岁时，我刚在修士之间闯出名声。他们说我的功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也以此为傲，认为我是幸运的，遇到了师傅这样的仙人来传授我功法。可是……谁又能想到，师傅竟然是妖怪。还……害了那么多的人。”

        这戳到了虚厉的痛处。他因无知愚蠢不懂控制自己的能力，所到之处灾殃随之而来。天灾许是妖祸，对于死去的人，虚厉不知道如何弥补。因为怎样弥补，都抵消不了人命的消逝。

        等他能自由收放自己的能力的时候，他选择索居离群。明事理，通人事后，他良心有愧，于是人间多了一只蒙面妖，力所能及地救死扶伤。不知是安慰背上亡魂，还是安慰自己的躁动不安的心。

        傅墨看虚厉神色有异，又接着说：“师傅啊，因为你，我闯出的名声都要毁之一旦了。我能怎办，我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何况你教我的礼义廉耻，也告诉我，你的存在是对人类最大的威胁！”

        “这么多年来，我举步维艰。我在那么多的宗派世家中建立了自己的一门，你知道这有多难吗？”傅墨说着说着，倒像是给长辈诉苦。

        “那些狗仗人势的修士，自诩正道，行的都是什么狗屁事情。与您断绝师徒关系，只是权宜之计。若是他们知道我的师傅是，是您，那我好不容易建立的一切，都要归空了。师傅，我已经知错了，我如今飞升无望，只想在余生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虚厉听了他说了半天，心中毫无波动。他冷冷看了傅墨一眼，道：“孝敬免了，你走吧，从此各不相干，何必再来纠缠？”

        傅墨跪着来扒拉虚厉的裤脚，拽着了他的外袍，一脸悲切地道：“师傅！我没有侍奉您的福气，也想有与您再好好聚一面的机会！”

        “现在已经见了一面，以后勿再相见。”

        傅墨看了看周围，只见荒草枯木，寒酸不已。他又见虚厉施法，作势要化光而去，急忙道：“荒山野岭非是好景，现傅家有亭台数座山水画楼，还有珍宝琳琅异兽无数，如此才配师傅尊体休憩。”

        虚厉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

        傅墨面露急色，他想到什么，忽然笑了：“没事，我就是俗人市侩。但是师傅，您不是想去寻朱雀神君的消息，我可派出探子数千，肯定比师傅单独寻觅更快。师傅，不如移驾，稍作等待，也方便消息传递。”

        这下正中虚厉心意。

        他犹豫再三，想着确实如此，便应了傅墨。

        傅墨笑得眼周皱纹交叠，他摸出乾坤袋，从里面唤出一乘枣红色珠帘翡翠满镶的轿子，又找来四个抬轿仙童。

        “师傅，请上轿。”

        虚厉看着这火红的轿子，皱着眉坐了进去。有人带路，省下法力，何乐而不为。就是这轿子太过张扬，让他颇感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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