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次试戏
今天是商宸宁头一回试戏。
他有一部既定出演的小言剧,没试戏,是出品方内定的。因为今早发生的危机事件,孟悦直飞深圳,同剧方洽谈,力保项目,故而难得没有同往。只是嘱咐全程陪同的林夏一些小规矩。
林夏其实是职场新人,上一个topline的执行经纪人居家待产,她接手接得仓促,不过助理这行并没有什么难处,所以也没犯过什么大错。
孟悦知道商宸宁跑广州试的这场是大咖导演官禾苏的戏,按道理,应把它排在第一位,最好是尽全力争取到这个男四的位置。但她在这个行业泡得实在太久,阴阴阳阳的看得多,这样的大剧,各家投资方为了塞人铁定争得头破血流的。比起朝这个仅有1可能性拿下的角色努力,不如保住另一部已经有99不会掉的剧。
所以才放心林夏一个人陪同。她清楚得不得了,顶多算是给商宸宁一个见大导演的机会,练练社交,再拍拍屁股回来罢了。
这些行业内幕,商宸宁自然也是晓得的。
但他从汽车驶进这一丛一座的老房子群开始,就期待得手冒冷汗。
整个娱乐圈,没有谁会不知道官禾苏。
当年外资灌入内娱,国外流媒体霸住市场,抢拍历史剧,高占收视率,可谓是另人后怕的乱象:外国人,请在华外国编剧,魔改历史,拍给国人看。内娱观众几乎一度哀嚎,难道内娱再也拍不出历史剧了吗?
已经淡出视圈十年的官禾苏重出,一部历史大剧《崇祯皇帝》敲山震虎。虽然不至于说内娱影视剧由此重新崛起,但确实一棒子敲醒了不少观众,中国人的历史剧,还得中国人来拍。
当然,这并不是商宸宁看的第一部剧。
他是学古典舞出身的,受历史美学熏陶早。四五岁连普通话都尚未说好的年纪,就听过他拍的第一部剧《太平五十年》。
那时舞蹈房里有一台19寸的索尼液晶电视,他们在压腿,老师津津有味地看。商宸宁有时候偷瞄两眼,看不懂,就学台词,一遍一遍,几乎倒背如流。
长大后再看,最记得一幕戏,太平公主礼葬上官婉儿那段。这是官禾苏第一次在剧中炫技,约莫四分钟的长镜头,俯拍整座长安城,镜头拉近到大明宫,到金碧辉煌的内殿,到作曲奏乐、妖歌曼舞的琴师舞娘,举宫欢庆唐隆政变的胜利,只有太平公主一个人失魂落魄,眉目含怆地朝宫外走。背景乐是现场收的琴师的音,随着太平公主踏出宫门的步子,由近及远。
没有一句台词,却把悲和欢、丧和喜,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是种难以模仿的美学。这部剧也是商宸宁崇仰这位大导演的开始。
尤其是官禾苏这部剧上映伊始,作为初出茅庐的他,被同行批判,这部剧褒意太浓,不重史实。而他一句回答,至今都时不时被黑粉翻出来,“批/斗”一番。
他说,“话语权是胜利者的,所以文人的笔可以捧人,也可以杀人。不应当以历史记载定全盘。”
为这句话,商宸宁记了好久,品了好久。
因而一想到今天有机会能亲自见面,就算知道自己被采用的机会渺茫,也还是忍不住内心澎湃,甚至将早晨的阴霾冲淡许多。
来面试的人很多,小村落自从大导演入住,热闹非凡,几乎日日宾客盈门。今天尤其。
最外边的村民告知,村里边几乎都是窄石板路,汽车进去了难调头。又没有专门的停车场,许多车就自然停靠在外头。
这边也不例外,司机指着前头一排车,啧啧地摇头。
“咱们走进去。”商宸宁从来不矜贵,攥了把伞就跨出来。
暴雨天,石板路,走过四五座矮房子,越走越迷糊。别人有熟门熟路的带,他只有林夏这个新手菜鸟陪同。
“怎么办啦,我不认识哎。”林夏走在他身后,打着把稍微小些的伞,走路的时候一手提了裙摆,微微踮着脚。大雨和泥泞还是扑脏了她的白色运动鞋。
“我问问。”商宸宁微微抬了伞,望见大榕树下一个惶急慌忙躲雨的少年。他快步走过去,把伞举过他头顶,“请问,官禾苏导演的工作室怎么走?”
官胤举了饭盒在头顶,他觉得太稀奇了,终于来了个人,不喊他少东家,还会用“请问”这个词。
得到一个回视,却没得到回答,商宸宁以为是雨声太大,盖了他的声音,就又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哦……”官胤打量过眼前的“男四预备役”后,把塑料饭盒拿下来,朝左手边的方向一指,“直走,第一个巷口拐进去,长弄走到底,门口有棵海棠的那个。”
“谢谢。”商宸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再收回视线来,把伞把手往他眼前递,“这个给你。”
官胤一愣。
商宸宁撑伞的手举高了些,下巴朝树上的花蘑菇一抬,“那个,不是坏了吗?”
“你呢?”官胤迟迟不接,其实他不是什么特有礼貌、懂谦让的人,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他,受到的教育几乎都是,“一句thankyou后,就可以接受”。可雨那么大,他竟然第一时间想到什么白鹤避雷雨的故事。
“我有伞。”商宸宁微微侧过头,林夏慢吞吞走过来,还是那样的低着脑袋,小心翼翼。
官胤没再客气,从他手里接过伞,触到了他的手掌。
商宸宁的手让他顿了一下。
粗看又长又白,指头也尖尖的,掌又窄,显得形状漂亮。可碰到了才知道,一手粗茧,是老到代谢不掉,赖在手掌上的那种。
他知道今天接到试戏通知的明星咖位都不低,不说八百个,好歹平时的生活助理得有两三个,怎么也不需要干粗活累活。大明星不就是这样,营业之外就是保养,从头到脚,有钱有闲。
可眼前怎么看都不大的少年,一手积日已久的茧。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商宸宁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一低头躬腰,钻到林夏的小伞底下去。
他接了林夏的伞,往巷子口走,配合着她小小的步伐和碎碎念,“小宁啊,这广州的雨可比杭州的暴力多了。”
杭州那边的小明星。
官胤听到了她的话,手指扣着伞把,脚却没动一步,望着前面那片薄背出神。伞底好像还留着他清冷似雪的香气。
试戏时间安排得非常妥当,选角团队的守时让人忍不住赞叹一番,专业团队实在是高效率。
林夏这类经纪人啊助理啊,都在隔壁屋挤着。
商宸宁是第四十三个,最末第二名,他提早了半个钟头来。候场的时候,角色解释和片段台本都没有给到,往来的只有一个阿姨,往他手里塞了杯茶。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纸杯,朝屋里环视一圈儿,白墙,水泥地。这是南方乡下的特色。他小时候住过,爷爷奶奶是江南人家,也有一栋,两层。其实第二层一般不住人。看着小,往里走很深。
摆设看样子都是老古董了,旧的四方桌,随手横放“待客”用的长板凳,又古又素。靠后些有一方茶水桌,桌上的摆件是新的,专业的茶盘、茶壶、茶罐、茶宠。
上方悬一块老旧的匾,他虽然不是行家,却也看得出来不值钱,扇形木雕,漆面都褪了色。方方正正写着四个大字:扇存香存。
选址到装饰,这很“官禾苏”。
商宸宁轻抿一口茶,不知道是什么茶叶,味道很淡。
长板凳上坐着几个同行,就这么孤零零地坐着,不知是不是对官禾苏的敬畏心,往日那些大牌面貌也都藏得牢牢的,尾巴夹得紧,不闲聊扯淡,各自玩手机、想心事。
初进门的时候,大家抬头看他,都想知道“男四”这个竞争岗上要遇到哪路神仙,好自己在心里对比,粗算一下得到这个角色的概率。可一见到是商宸宁,又纷纷把头低下去。
商宸宁也看过诸位,前面的、后面的,几乎都是演员,要么就是偶像转型的演员,只有他一个人,是完完全全的偶像身份。
他知道他们毫不在意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偶像嘛,什么c位不c位的,来了剧组还得靠边站。因而除非出品方敲定,否则连跟同线演员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还是在官禾苏这样的专业剧组,商宸宁这种二线男团出身的偶像,能来试戏,简直可以说是制作团队给足了万里明珠面子。
他也知道这点。又默默把头低下去,慢饮一口茶。
直到一纸杯的茶被他小口小口地嘬完,场记助理从外面来,套着雨鞋,带进来两个湿脚印,“四十三号,右边,四十四号,左边。”
商宸宁立马应话,跨出门槛。
这座老房子和周边两栋,围建成一圈,很有点像四合院那种设计。正中央是一株海棠,四月花,被暴风雨摧折得花残叶落的,粉白瓣铺了一地。
他往右手边的房子走,心扑扑跳得厉害。
老式木头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从里面窜出来一段昏黄的光。他轻轻推开,还是发出了点响。
里头的布置让他瞠目结舌。一方长桌,坐了五个人,左右两边靠墙的也是满满两排人,各式各样的板凳,还有些蹲着的、站着的。靠门这边,架着一排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冷兵器,铺上红色绒布子的小方桌上,还摆了些笔墨纸砚、珠串扇子等小道具。
他吞了吞口水,挺直了后背才敢把堂堂正正的视线往那桌选角官儿那边投。
正中央坐了个看起来四十不到的男人,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岁数都不大。
没有官禾苏。
商宸宁本来澎湃的心被失落填塞住,他明白了,近五十号人的试戏,是分开选的,官禾苏在左边那栋。
尽管恍惚了一下,出于习惯地,他立马鞠了个半折腰的躬,“各位评审老师们好,我是来自万里明珠的四十三号商宸宁。”
他话音刚落,座上几个面面相觑,最左手边的女人第一个没崩住,噗嗤笑出声。随后墙边贴着的那两排人丛里,也传出来窸窸窣窣的笑。
商宸宁一下子晓得,这份自我介绍,在试戏流程里,是标准的菜鸟格式。他促得面颊飞红。
长桌正中央的男人却不知所以,仍然面孔肃穆地上下打量他。
左手边的那个女人折过身去,轻声解释,“他是选秀出身的偶像,这套打招呼模式就是选秀节目里那套。估计不少人看过那档节目。”
听罢,那个男人把头一点,脸上表情没变,“新人是吧。”
商宸宁面颊的红一点没消,恭敬回答,“是。”
“没关系哈,新人很正常。”这个女人接话,正了正神态,“学生们要记住一点,导演选角要不惧于用新人。影视行业里,没有科班出身才能吃这碗饭的规矩。”是说给两侧的人听的。
场记助理递过来一张纸,细声嘱咐一句,“可以开始就直接说哈。”她朝那块方方正正的小桌一指,“那儿的道具,都可以用。”
商宸宁轻声回了句谢谢,额头却已经开始冒汗。
广州三十度,他还穿着长袖,屋子里没有空调,只有天花板吊着的老式风扇在缓慢地转。
纸被反复捏过许多次,皱皱巴巴的。暗黄的灯,雪白的纸,没有剧名、没有男四的姓名,短短一句身份背景,配一段白话台词。这段字不难读,却又因为只有几句,变得难读。
【男,少年,世家出身,纨绔不羁。
事件背景:街市,看卖艺,卖艺人被寻衅滋事,挺身帮衬。】
再下面就是附上一段无神态动作标注的对白。
商宸宁没学过表演,更没有演过戏。除了成团三年的演唱会,离表演二字最近的还是年初《遇见故宫》典礼的开场舞,有一段简单的对白。舞台导演给过两三点指导,但也不多,觉得他眼神语气差不多,就没再一点点抠细节。
那时还好,每天练习的时候对着镜子比划神态。
现在就不同了,没有镜子,对他来说,相当于没有可以作为神情仪态规范的标尺,他只能全凭自己的理解与想象去把握角色。
屋子里越来越热,商宸宁后背上的汗却透凉,他把头微微遮在台词纸后面。全场几乎几十双眼睛都扎在这边,比演唱会面对几千几万粉丝更令他窘迫。
默默地,他把纸反扣在小方桌上,从道具桌上挑了一把折扇。
对过的女人眼尖,轻声提示了一句,“他拿了把十寸扇,稠面的。”
“老师们,我准备好了。”商澄宁立得笔挺,纤白的手指松松圈住扇骨。
话音刚落,主灯和背景灯的两束光同时打下来,正前方的摄像机也开了,摄影灯也照了一束光,融在一块儿,聚到他周身这圈地儿。
场记助理站一旁念词,“哼,就你那猫拳狗腿也配在本大爷的地盘上挣银子?”
商宸宁原本伫着看戏,捏了扇头,摇头晃脑地把扇板往掌心敲,一下一下。场记助理报完台词,他却没急着说话,而是把眼睛一眯,做了个推开看热闹人群的空动作,站到前头去,“哗”得一声,绸布扇子画似的展开,指尖开扇的速度极快,毫不拖泥带水。长桌上的那个女人顿时眼睛一亮。
他把扇子举到前胸腹上的位置,微微扇风,唇含笑,眉含嗔,“非也。”速速扇了几把风,又把扇子利落一闭,“非也!”
“你说他是猫拳狗腿,我看他是猫伏狗纵!”商宸宁把闭合的扇子背到身后去,一边闭目思忖,一边小踱几步,“我看他——走不离粘,退不忘撵。迈步犁行地,落地树生根。扑人如虎,抓人似鹰。”
他顿了一下,睁开眼,说话的语气好像夸这卖艺人夸上瘾了似的,台词节奏快了许多,语调也微微扬了上去,“出放弩,收引弓,起如风,落如箭!双膀如活扇,巧力化千斤!掌如绵,臂如鞭,运力如抽丝,避风身不倒!”
他说完,浅浅一笑,背后的手又抽回来,扇板子在掌心俏皮地敲啊敲地,“岂不就是我说的,猫窜、狗闪?”
场记助理对词,“你!”
商宸宁身姿不变,敛笑一挑眉,满面凌厉色,“我如何?!”
场记助理对词,“你这满嘴胡话的毛小子又是什么人?!”
“哼。”商宸宁鼻腔嗤了声,缓缓转过身去,拨开人群,一手后背,一手逍遥自在地转了把扇子,又是利落一开扇,绕着指间打了个抛扇,大开大合地扇了几道风,“闲人。”身姿笔挺,头却昂得高高的。
表演完毕。他在心里喘了口气,把折扇细细收起来,搁在方桌上,又站回到长桌前。毕恭毕敬地点点头,“老师们,我的表演结束了。”
最中间的男人双眉紧蹙,低头在打分本上写些什么东西。商宸宁虽然对这个角色没报期待,可他见着这副神态,心里还是对自己失望了几分。
而那位女老师倒是很放松,她朝商宸宁招招手,“你走近一点。”
商宸宁往那边跨了几步,同时主灯和背景灯熄了,屋子又是昏黄一片。
“系统性地学过台词吗?”女人笑眯眯地打量他。这个少年的仪态非常漂亮,脖、肩、腰、腿,像随时被美学神经牵住的似的,收放如一段流水。
“没有。”商宸宁摇头,连余光也不敢去瞄中间那个人。
“你的台词逻辑重音拿捏得比较到位,就新人而言。”女人手里的笔尖往小方桌一指,“转扇和抛扇很干净,是刻意学过还是?”
“我、我是学古典舞的。”商宸宁开口的时候,打了个结巴,立马红了一张脸,“这些表演的时候有用到,所以学过。”
“啊,很好。”女人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今天我面试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做偶像、且没有接触过表演的。”中间那个男人发话了,他把目光从打分本挪到商宸宁的脸上去,“你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谁的戏?官禾苏。这就是资本的力量吗?连老官的戏都需要招一些什么流量来保证所谓收视率了吗?”
商宸宁的喉咙立马收紧,女人的夸奖让他放松,但这番话,让他顿时难堪得不知所措,两手不安地背到身后去,面孔也窘得更红。
他不敢接话。
“然后我一看推荐资料。哦。”这个男人牢牢盯着他,“顾文语亲自写的推荐信。原来不是我们邀的,是她推荐的。哈,万里明珠的小顾总。她在推荐里写,说这是我们万里明珠新生代小偶像,公司很看重,本人相貌佳、气质优,可以请导演面一面。”
商宸宁后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几十号人面前,把这些话摊开来讲,他羞得想把头低到脚尖。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公司前辈们说的是真的,大导演比小导演难熬,人家可不在乎你开不开心,想说什么说什么。
“你是唯一一个没握着纸,没看一句对一句,把整个场景把握住了的人。”他把手中的笔拍到桌面上,“唯一一个两分钟背下台词的!”
“我应该要夸你的。”他的语气像是在生气,却不知道生谁的气,“可是很糟糕的是,连两分钟背下台词都能成为对演员的夸奖了吗?”
“更糟糕的是,我很抱歉地告诉你,你这次表演是可以的,身段很漂亮,转扇抛扇挑不出刺儿,但是,你跟我们要选的男四完全不搭。”
商宸宁心里五味杂陈的,大导演的一番说教,有些话不好听,却不像是刺,像是个什么鼓,敲出来闷闷的。他不知道是为自己惋惜,还是为他的生气抱歉,红着个眼圈,敬敬地鞠躬,“谢谢老师们。”
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他淋了一小段路,直到林夏举着伞往他跟前跑,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还在下雨。
“怎么样怎么样?”林夏满面期待地看着他。
商宸宁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没有说话。
“剧本叫什么名字?”林夏八卦地嘻嘻笑,挤到商宸宁身边去,说悄悄话似的,“你小声说,我保密。”
“不知道。”商宸宁摇头苦笑。
甚至在这部剧播出前,他可能都没法儿知道,这部剧叫什么,他今天试的男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心里惋惜,带着点哀怨的神情,他看了一眼官禾苏会在的左屋。面前的海棠花还在落,飘摇着贴到水洼处处的泥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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