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你做什么？”
清越动听的女声，于寂静的内室响起，显出一分空灵。语声轻缓，虽是发问，实则没有太多疑问情绪，好像只不过是看见了这一室离奇诡异的景象，合该发问，才会出声。
匕首刀尖不过刚刚陷入衣料，忽来意外疑问，柏麟十分自然地广袖一展，掩过罗睺计都上半躯体，顺势转身向声音来处看去，手中匕首倒没有特意掩藏。
天界长明，从来光辉灿烂，圣洁浩然，此处静室却是个幽暗的密室，全凭一盏孤灯提供些许光线，幽幽灯火，勉强照亮了角落里曼妙的轮廓。
那是个女子。在柏麟听到她的声音前全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而在看到她的身影后也全然没有感知到她的气息，如果不是她在说话，柏麟都怀疑她不过是个栩栩如生的人偶罢了。
“你要杀他？”
无声无息，莫名而现，倒像是上次计都在白玉亭的异样后解释的奇异女子。浓颜重彩，金绿衣饰，当是她了。
柏麟多看她一眼。他所为是意欲将修罗剥皮拆骨，重塑肉身，改头换面后为天界所用，时间紧迫他不想节外生枝，随手一点想把这个意外禁锢在角落。
这人轻视镜心瞧得分明，她上次就已发现自己好像已在此世有了实体，不欲冲突，她抢先一歪身子顺着墙壁滑坐下去。果然，这是指向性的术法。镜心避过了，不言不动装作中招，柏麟立刻无视了她的存在，重新揭开衣袖，看向昏睡的罗睺计都。
镜心也不由看过去。
频频而至此世，她大约也有些移情吧，免不了投射关注。
来到此世数次，镜心都十分从容，对什么情况都似了然在心。这不是她未卜先知或者当真对此世了解，纯粹是从言谈之中获得了大量信息，而她本就洞察人□□理，长于分析信息处理事务，罗睺计都在她面前简直就是汪一眼见底的清水，什么都瞒不过她。她明明记得上回罗睺计都还下定了决心要嫁给此人从而平息两界战事，这次一见怎会是如此古怪情形？
这让镜心无泪难得迷惑。
天人眉目雅正，皮相精致，旁人一眼瞥见十有八九会错觉温柔，但若都来瞧瞧他此刻凝视修罗的偏执眼神，定会大惊失色。
他的气息凝定，神力完满，在这完满之下又仿佛有什么可怖之物急欲突破而出，不得出路，便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狠戾之意，凝化刀锋，汇同匕首断然斩向修罗头颅。
这是……这是！
铛然大响，一抹寒光骤然刺痛眼睫。
柏麟手中兵刃斜挑击飞来物，晶莹锋刃只在修罗苍白颈项划出一道浅浅血痕，而与之相撞击飞的物什倒插入地，赫然也是柄秋水湛然的匕首。
这是，主人送她的防身兵器，她向来贴身珍藏，除了用来捅伤过烟岚无痕之外，从未出过鞘。
镜心慢慢起身，视线由匕首滑向冷面无情的白帝。
偏执若狂，心生魔障，如今她在主人眼中，是否也是如此不堪？
她之动摇失衡连伏婴师都察觉到了，频频挑拨，主人玲珑通透，更不可能毫无所觉。
‘无论你爱我恨我，我都会接受，’
只说我爱你恨你，主人你的爱恨又怎不提？
‘你共享我过往记忆，应当清楚我心有所属。’
‘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记忆的回音不断，不肯放她逃避妄想，提醒主人早就明确告知，断她绮念，唯有她一人沉沦，执迷不悟。
“你这妖物——”
“罗睺计都死，”
镜心眨了下眼睛，两点小小烛光映在她眼中，黑眸若鎏金。
“确然斩修罗王一员大将，可他并非主将，无碍战局，杀之与你何益？”
“你倒对天魔战事情况烂熟于心。”乍然怒色不过一闪即逝，柏麟冰冷瞥过镜心，这次拂袖镇压，确定桎梏了镜心行动，复又看罗睺计都。
“你不是要杀他。”
柏麟不理她，目光在罗睺计都全身要害徐徐逡巡，似在寻找再一次下刀之处。
他柔声低语：“计都兄，你躺好，休息一下，待你醒来，就是全新的你了。”
他的状态实在不对，他竟毫无所觉。
这模样好似着魔，分明是执念在心，已入迷障，镜心看了只觉可笑，可怜。
她以为罗睺计都是与她一样的无望爱恋，守着一个绝不会回应的人，痴心妄想，一厢情愿，其实他二人根本不同。柏麟或许对罗睺计都未生情爱，罗睺计都却已然是他的执着。
他的私欲全写在眼睛里，因罗睺计都而熊熊燃烧。
即便不是爱，这份偏执又有何不可？
虽然与罗睺计都所求的不太一样，但往后漫长岁月互为羁绊，足够纠缠，全不似她。银鍠朱堇的爱恨皆不在她，就算她拼命去求也不得垂怜，而如果因爱生恨去杀了赤云染，实是低级无能，是为最下之流，所得的恐怕也只有失望、怅然，不可能会有其他。
“你是恶心他么？”
贴在下颌的刀锋一顿。
“他对你吐露爱意，以止战之名妄想嫁予你，你是否愤怒，厌恶，不能接受，所以……”所以什么？镜心还没看出柏麟到底要做什么。
女子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字字吐露清晰，柏麟想要错听都不成。
烛火飘忽了一下，引得柏麟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他怔怔低下头，贴近了去，好像从未见过修罗一般，细细打量。
爱？
计都爱我？
计都想要嫁给我？
神魔很少做梦，柏麟却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荒诞的梦境。
掌中匕首忽而一颤，是紧贴着的修罗有了动静。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缓慢张开，露出一对儿琉璃似的，圆润、晶莹的眼瞳，清澄明净，全然不像是嗜血修罗的眼睛。
瞳光懵懂空茫，想来还没反应过来是何情形，这弹指刹那，柏麟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面上不动声色，仿若无事般撤走了匕首，微微低笑：
“计都兄，你醉了。”
闭目复启倒是清醒几分，可手足发软居然连坐起身来也是不能，若说是醉酒，罗睺计都还从未醉成这样过，加上昏睡前的记忆也有些不明朗，他一时又是茫然又是窘迫。
柏麟极自然地拥了过去，扶起罗睺计都，匕首在背后就被收起，全没叫修罗瞧见分毫。他这姿态罗睺计都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他的怀里，实在大大超出两人平日接触的亲密程度，罗睺计都顿时局促起来，耳后渐渐漫上绯红，都忘了要追究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计都兄只饮一杯便倒了，”柏麟语若调笑，“却不知晓，原本是要说什么？”
气息吞吐在耳廓，引人遐思，终于想起前因后果，罗睺计都的心更是怦怦乱跳，涨得面红耳赤，半晌才勉强按捺下几分，轻推了推所靠的胸膛，示意要正经说话。
柏麟依意放开他，两人相对而坐，膝头碰着膝头，仍是比平素相约饮酒时更近的距离，罗睺计都此刻满心思考措辞，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甚至他到现在都还没打量过自己所处的环境。
“君应有所耳闻，吾等修罗没有阴阳雌雄之分，两情相悦之后，便可自行选择牝牡，吾修罗族女子容貌艳丽……”他说到此处，飞快瞟了眼柏麟，羞怯之意溢于言表，“当可与君相配。”
有镜心无泪前言在先，再看罗睺计都如此情态，柏麟怎还能不明白。
他的好友，他的知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对他芳心暗许。他提联姻之说，实是暗藏期许，曲折表情。他不是要为族中女子说亲，而是——
柏麟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了对方的五指。修罗骨指不显关节，倒像是少年人的手一般。
“计都兄说，修罗一族中有何女子，可与我相配？”
手中五指被拉住之时便是一蜷，似是想要抽走，柏麟蓦然发力紧紧握住，对方挣了一下也就算了，少顷，想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回握而来，一双清澈的黑瞳亦随之望来。
“若是吾……”他抿了下唇，一鼓作气大胆直白道：“若是吾牝化女身，嫁入天界，可足够与君相配了？”
竟是真的！
柏麟感到微微的眩晕，仍有无法置信之感。
天门之前独身阻军强逼修罗王退兵，他自己为计都恐怖的力量惊惧，满脑子都是要把其彻底变为天界所属为己所用的念头，而对方却是想要以身为凭，化消战事。
“自然相配。”柏麟缓缓答道。
罗睺计都眼眸一亮，不意他竟然没有一口回绝，顿时喜上眉梢，追问：“那君可是同意了？”
柏麟看着他天真笑颜，欣悦之中暗藏一丝忐忑，没有直接答复，反是问道：“计都兄真的决定了吗？”
罗睺计都眨了眨眼，笑容微敛。
“吾久劝阖族上下，奈何族人战意正狂，吾王无论如何都不肯止戈休战，吾思来想去只得此法。”他直直看过来，目若琉璃，诚恳真挚，“待吾嫁入天界，自可为君臂助，替君分忧，有吾在一日，任何妖魔鬼魅皆不敢来犯天境。”
心头一定。
这确然是一个好法子。
罗睺计都嫁予他，从此便是天界之人，即便还是修罗之身，这形同叛族之举已是自断后路，再回不得修罗族，而在天界之中，罗睺计都孤身修罗，格格不入，除了依靠他之外，别无它法。
他不用亲手将他拆解，伤他囚他，计都也不用受那脱胎换骨之痛，六识皆空之苦。
柏麟久不言语，罗睺计都有些急了：“君可是不信吾——”
“我自然信你。”
抬眸一笑，柏麟手指微分深深探入，与罗睺计都十指相扣。
“计都既有此心，孤自当以帝后之位相迎。”
惊喜来得太突然，罗睺计都愣了半晌才喜笑颜开，一时情动扑入柏麟怀中。柏麟欣然与他相拥，一下一下抚着他长长乌发，眼睛漫不经心向四下扫去。
那个离奇古怪的女子，早就消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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