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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苦境武林风波不断,异度魔界几起几落,百死不僵,各方势力混乱纠葛,在不经意的间隙飘落异世,一时三刻的远离除了镜心无泪自己谁也不曾察觉,在头两次时,她还会迷惑,是不是自己坠入了不明的幻境。

        事情太多,心念太杂,然镜心能多线处理把一切事物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出错漏,初初她没有将奇异的遭遇放在心上。对她、对主人毫无影响的事情,从来不能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痕迹。

        是在第三次会面后,她才有所震动。

        这简直像是上天专门给她设置的心境考验,妄念愈是滋生,这异世的情景愈是相似,到处都是似是而非的影子,罗睺计都的每一个点都像是在隐喻主人,而无望的爱恋则是她自己的投射。

        “我看你不是想杀她。”

        幽光暗雾之后,邪异的嗓音飘进镜心耳中。

        “你想得到她。”

        镜心默然不语。风吹衣袂扬,缱绻留恋,人却不动不摇。

        “最得力的下属,最信任的副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终究是排在赤云染之后。”男子轻笑细数:“还有谁?主君?烟岚无痕?素还真?”

        ‘吾心意已决,百死不悔!’

        明知等在前方的是无望挣脱的涡流,不得回应的冷酷,情谊破碎的终局,仍是要义无反顾地踏入,罗喉计都抛却了所有,以身做赌,孰输?孰赢?

        白玉亭中天人冷峭含威的模样又浮现眼前,分明是万事万物不入眼的疏离,唯有看向身畔修罗时才凝神,专注。

        他那时说什么?

        ‘孤屠戮妖魔亦不会手软。’

        身边就站着三界最大的妖魔,却言屠戮妖魔,是将罗睺计都与修罗妖魔全然分离,区别对待,始成唯一。

        “你是……阿姐的属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睫毛掀动,眼珠慢慢转过,移向来人。英武不凡的魔界主君,红发红眸,五官肖似主人。

        镜心笑了,轻飘飘道:“仅此而已。”

        仅仅是属下而已。

        “我想更进一步,再无旁人。”

        她也想要做那个唯一,想要成为主人眼中最特殊的那一个。可如果她想要来争上一争,就是这个家伙——她的目光从银鍠朱武面上掠过——也比她更有资格,根本不用入场,她已然一败涂地。

        罗睺计都也许有那么一线希望吧,于她,绝无可能。

        “你在说什么?”

        银鍠朱武摸不着头脑,镜心不再看他,而是瞥向了由始至终噙着笑的伏婴师。魔界军师长于咒术,气质本就偏向神秘邪魅,如此更显高深莫测。

        “姐弟相似,心中装了太多无用之物,想必军师头痛日久了。”

        伏婴师向银鍠朱武方向微微躬身,貌似恭敬:“臣下的职责就是为主君分忧解劳。”

        “就是让他按照你的设计起舞,遵从你的路线前行吗?”镜心不假思索地接上,“你何不取而代之。”

        “他可是一次次让你失望。”

        银鍠朱武大皱眉头,这两人谈论起来还真是旁若无人,好像他这个当事人根本不在场。伏婴师向来从容自若,此刻也不见半分别样情绪泄露。

        他悠悠然道:“此问,掌事何不问问自己呢?”

        她的“反叛”无论伏婴师信或不信,他终究看穿了她的动摇。枉她嘲弄罗睺计都天真,遇事不决当断不断,轮到她自己,照样也是心潮起伏,心念反复,屡次自疑自断念想,还是隐存幻想,妄念不绝。

        镜心无泪紧紧盯着伏婴师面具后的双眼,深如墨渊,要将人的心神全都吸进去,堕入嚣狂的魔道。

        如果,我真正背叛你;如果,我真正与伏婴师联手;如果,我怨恨你,出卖你,伤害你,那能够在你的心上留下痕迹吗?爱我或者恨我,都好过现今吧。

        “在无可救药之前,我会一直效忠主君,掌事的觉悟又在哪里。”

        再度踏上若水之滨,罗睺计都满心忐忑。

        镜心无泪最后留下一句“只望你,并非一厢情愿。”后再度消失,她自如来去罗睺计都解释不清,好在王没有一味追究,竟然还于联姻一事松了口,只是跟着嘲弄。

        “只怕是你一厢情愿。”

        罗喉计都似无所闻,走出了寝殿。时不待人,修罗军慑他一时之威,不过是短暂的偃旗息鼓,迟早会卷土重来,再攻天界,他该马上联络柏麟会面,没想到手背上的金印先一步闪烁起来。

        生死印,此印结下后多是他主动约见对方,没想到此回是柏麟先呼唤了他。

        或许是定数吧……

        弱水天河宽阔无边,鹅毛不浮,飞鸟难渡,这本是隔开天界与其他界域的一道天堑屏障,不想修罗王抓了天界小仙拷打出渡河之法,一举打进天界地域,用落天钟轰开了天门。

        这里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圣浩渺。天空从罗睺计都来的方向便蔓延开一种浓重的血红,修罗撤了兵,他们的煞气与魔力仍留存在此,不断向天界方向侵蚀延展,原本接天也似的冰蓝芙蕖被肆意践踏焚烧,只剩下些许的残枝败叶还能够寻到它们的几分踪迹,这时候罗睺计都才发现,弱水是凝滞的,从不流动。

        修罗肆虐过处,总是只剩血与火。

        罗睺计都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之景。

        魔域冷暗,却孕育出了好战善战,如焚世之火的修罗一族。他们好勇斗狠,成日厮杀成性才觉痛快,除了战斗什么都不关心,但罗喉计都,并非如此。

        从降生伊始,他就显露出与旁的修罗绝然不同的资质和心性,他一日日成长,力量就一日日攀升,每一个站到他面前的修罗都只有一个下场——败!他无需如何费心施力,就轻而易举地登上了顶峰。而后,那个总是在他心中徘徊的问题便一日日壮大起来——在魔域之外,是否有不一样的景色呢?

        心念愈盛,愈是神往,终有一日,他顺从心念,走出了魔域。

        直至此刻,罗睺计都还能回忆起他初入凡间触碰到的第一缕风。不似魔域幽冷,不似赤地燥热,而是柔柔的,暖暖的,要将人融化一般,春天的风。他折下一支未绽放的桃花,护在怀中,但不懂照料呵护,根本没等到那柔嫩的花苞开放,已然零落为淡粉的残瓣,这才始知美好的脆弱。

        三界广大,风光各不相同,魔域之外的生灵,也全然不像修罗族那样活着。

        罗喉计都走的越远、越广,越发觉得与族人格格不入,即便看云舒云卷,花开花落,他也能寻出些趣味来,而修罗一族……他偶尔会想:沉溺杀戮,嗜血狂战,这算是活着吗?

        他一步步走过玉阶,天色将弱水也映出淡淡的红来,就在他脚边,一截莲茎孤零零的支在水面上,原本密密丛生的花叶全无踪影,大约被修罗焚毁后就沉进了弱水河底了吧。

        推翻天界,重塑秩序,便是将三界都变成这个模样吗?

        “计都兄,你来了。”

        抬目而上,视线逐寸自光洁的玉阶、雪白的衣袍向上,描过顺滑的乌发,微突的喉结,精巧的下颌,淡粉的薄唇,笔挺的鼻梁,终于与天人深邃目光交汇。

        是亿万星辰在他眼中闪耀,光辉夺目,单单只赋予一人的温柔。

        就算是我一厢情愿吧。

        罗睺计都大踏步而上,迈入白玉亭。

        总要试过才知答案。

        “柏麟吾兄,吾来迟了。”

        “无妨。”

        白帝淡淡一笑,他原本在看罗睺计都,忽而侧开脸去环顾四周。弱水天河凝滞不流,如一幅巨大的镜面,倒映天光不祥,以往满布河面的冰蓝芙蕖再也不见,天河便仿佛无边无际,人烟绝迹,既空旷又冷寂。

        “但见此境,我心有恻然。”他无声叹息,头一次明明白白在罗睺计都面前流露出忧愁与悲伤,像轻云遮蔽了明月。

        “修罗一族如此骁勇善战,众仙不敌,天门已破,天界倾覆只在顷刻,与计都兄饮酒长醉的日子,都将不复存在了。”

        白帝拂袖而过,化出酒具在桌,是他们惯用的那一套。

        “计都兄,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明明在微笑,眼睛里却写满了痛楚与坚决,形成一种奇异的神色,令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此酒便算践行吧。”

        “吾已劝阻吾王……”

        “阻得了一时,如何能阻一世?”白帝轻轻截断罗睺计都的话。他复又抬眼,细细端详面前这位三界无人能敌的修罗,像是想要剖开他的血肉,看一看这颗修罗的心究竟是什么模样。

        为什么到了此时此刻还能如此天真。

        罗睺计都哽了一下。

        他们所言是两界交战,天界形势危急,修罗心怀不甘,本该沉重无比,但他马上要说出口的建议涉及到他从不曾言明过的缱绻情意,他竟然在这一瞬间心如擂鼓,局促不安起来。

        不由自主按住了属于他的那个白玉酒盏,罗喉计都垂下眼帘,话到嘴边,还是委婉了又委婉地试探:“君若是与吾族女子联姻……”

        白帝怆然一笑,眸光幽暗:局势若此,还怎可能有联姻一举,修罗王不会同意,天界也不会受这和亲求生的屈辱。

        “仙魔不两立,我天界如何能与妖魔结下姻缘。”

        心口如遭重击,这个回答罗睺计都并非全无料想,但还是有被深深刺痛之感,他愈发握紧了酒盏,仿佛想要借此稳定震动的心神。

        “那君,今日为何约吾在此饮酒,还与吾交好?”

        话说到尾已有自嘲之意,白帝深深望着他,轻而坚定道:“计都兄,自然是不同。”

        这话中含义不容置疑,怎不叫人心生绮念,罗睺计都一怔之下抬眼再看,正对上白帝专注目光,竟有几分执拗。

        “这世间所有的妖魔族中,也唯有计都兄一人,是我的朋友。”

        白帝风光霁月,定是别无它意,偏生罗睺计都心怀旖旎,听了这话比刚刚要说以身作嫁还要心慌燥热,一阵口干舌燥,逼使他举杯,一口饮干了杯中酒水。

        “吾亦是愿与君日日把酒言欢的。”

        这是表白的心意,最直白诚挚不过,却与白帝所言的情谊完全不同。他不单想与他为友,还想要更近一步,做他的爱人,予他为妻,此刻提出不免有携欲相逼之嫌,是他卑鄙,但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吾此次前来是有一事……”

        白帝已经无法再听见罗睺计都要说什么了。眼见修罗喉头微动,咽下那掺了迷药的酒液,他心中大石落地,紧跟着就是空落落地寻不到底。

        这样空泛恍惚,失控难掌的境地,于他数万年的生涯尚是头一遭,就算是之前修罗族凶猛进攻天界节节退败,他殚精竭虑,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似乎也好过此刻这种摸不着边际的空茫。

        然而他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修罗软倒的躯体。

        计划顺利,下面便可继续实行他的设想,他本该快慰,本该满意,本该……

        白帝垂眸看着罗睺计都的睡颜,久久不语,忽地一笑,所谓的温柔烟消云散,亿万星辰早已陨灭眼底,唯剩残酷冰冷。

        “对不起了。罗睺计都。”

        一灯如豆,烛火微芒。

        白玉制成的长桌洁净无瑕,罗喉计都静静躺在上面。

        除去战甲之后,修罗看来颇为单薄,好似还不及柏麟身形健硕。内衫鲜红,衬得修罗乌发白肤,陡生艳丽,魔气内敛,煞气消隐,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个有着魔煞星凶名的魔尊。

        柏麟凝视着他,缓缓伸出手去,点在修罗眉心血痕魔印。

        他们相交千年,可却在两个时辰之前,柏麟才亲眼于天门前见证,所谓一战成名的魔煞星,究竟是何等能为。

        修罗大军横渡弱水,千里之外便驱动落天钟轰开天门,击散天界屏障。玄甲如潮,血色无边,天兵天将触之即溃,散仙末神莫能与敌,眼见修罗就要一拥而上汇入天界,正是钧天策海从天而降,一击截断前路,划分战场,阻断了修罗行军。修罗王暴跳如雷,仍是不得不慑于罗睺计都凶煞滔天,满怀不甘地退了兵去。

        那时候,天界永远紫霞祥光照耀的苍穹也晦暗不明了起来,罗睺计都独立在天魔分界的空白之处,魔煞之气张狂四溢,却好像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方,玄甲红衣,披风招摇,是如此英姿勃发,不怒而威。

        认识罗睺计都之后,柏麟就曾数次暗暗叹惋其非天界之人,在那一刻,这个念头再次无法克制地高涨起来。

        天界积弱,神仙们各悟大道,淡漠避世,不通战事不勤四体,竟在修罗族起兵兴战后全然无法抵御,一败再败,一退再退,今日已至天门,明朝就是天界覆灭。天帝修无为道,万事讲因果缘法,可以任由修罗延烧战火,可他是白帝,掌九天权柄,担秩序责任,所有的仙家神将都将希冀寄托于他,他如何能眼睁睁看修罗一族杀进天门,屠戮天人,倾覆天界!

        若是天界能有罗睺计都如此大将,若是罗睺计都是天界之属,若是……若是我将罗睺计都变为我天界所用……

        此念一起,如魔障缠绕住柏麟的思维,他再也不能思考其他,一味着了魔地思索此法。

        自修罗起兵以来,天界从来败多胜少,柏麟稳坐中天神殿,旁的神仙尚能指望他,他却又去指望谁呢?甚至连心中的焦灼担忧都不能流露出来。修罗一日日进逼,就像一柄利刃悬在柏麟脊梁之上,一寸寸迫近,那锋利的刀刃已然触到了他的颈项,马上就要破开肌体,剔骨剜肉。

        唯一的变数,唯一的转机。

        现在,就躺在柏麟掌下。

        这个世间最强大的生物,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真是痴傻。”

        修罗王野心勃勃,一时的撤兵不过是慑于罗睺计都之威,忍气吞声,待得重整旗鼓卷土再来,必是较之此次更为声势浩大,雷霆怒击不留丝毫余地,联姻之说更是无稽,既是独占上风,缘何要屈膝联姻,平白放任天界苟延残喘。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修罗的咽喉之处。

        “你是修罗之身,我总会不安。”

        你有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若是哪一日醒悟回到魔域,辅佐修罗王开疆拓土,三界何人能敌,纵使你从来不肖似修罗好战嗜杀,难道我要把三界众生的命运都押在你的心性之上吗?

        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很快又在柏麟强大的自控力下平复。

        “待我将你改造为我天界之人……”

        一切烦恼就可烟消云散,到时你为我扫除修罗,三界安宁,我们仍可为友,日日把酒言欢,饮酒长醉。

        他伸手入怀,抽出一柄尺余长的匕首,悬停在修罗心口。

        他的手稳定如常,他的脸平静无波。

        “你且恨我吧。”

        “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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