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白帝竟应允了?”
修罗王面露讶色,继而又化为嘲讽冷笑:“我还道白帝孤高自许,宁为玉碎也不会接受这联姻求全之法,原来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无胆鼠辈!”
罗睺计都听闻此话实在刺耳,出言欲阻:“王上,是我强求——”
“阿罗!”修罗王打断他,“这等无能天人,待我们攻下天界,你想要何人不得,何须你牝化雌伏,叛离亲族?”
“我只要他。”
修罗王目光闪动,细细看过罗睺计都,最后对准其双瞳。
这双眼睛如琉璃剔透,如水澄清,轮廓柔和圆润,若是直白看人,只见真挚无有凶戾,实在不像是个修罗的眼睛,而罗睺计都除了一身煞气魔力,也全然不肖似修罗。
“阿罗,我族已攻破天门,天界唾手可得,这位主三界的不世之功就在眼前,我战中退兵已是无法向族中交代,如今你要联姻止战,更是让阖族上下前功尽弃。”修罗王叹息一声:“也是将你陷入极端之境。”
罗睺计都不语。
修罗王面色稍柔,目光深处却藏着幽火。
“你是我族至强魔煞星,你要做什么无人能反对,便是连我,也是不行。”
这一点,修罗王从来承认。
修罗一族好战善战,崇尚武力,谁若是强过你一分,自是不服气想赶上,但若是强到罗睺计都这般难望其项背,就只剩下佩服敬仰。修罗王过去从不曾对罗喉计都忌惮猜疑,盖因他了解其心性,知晓其能为,可此时此刻,罗睺计都就是以这一身不世修为胁逼于他。
“阿罗,你有了心上人,我也为你高兴,可你却要想清楚,你入了天界便是他天人所属,与修罗族敌对,此举与叛族无异,便是我信你,族中风波又怎能止住?”
罗睺计都低声道:“族中谁人不服,就尽管来找我。”
一时间,修罗王心底涌起蓬勃怒气,他不欲叫罗睺计都发现自己情绪,索性拂袖背过身去。
“你想好了,你从前不喜征战出域游历,我随你去了,你与同族疏离结交那白帝,我也不管,你明明应我参战复又反悔退出,我都准了,甚至半日之前你强逼我战中退兵,我全部可以既往不咎,只你现在,阿罗,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背后有窸窣微响,是罗睺计都俯身半跪,垂头道:“我是天地化生,无父无母,王上登位之后待我亲厚,从不拘束于我,我感念在心,故而王上日前请我参战,我纵使不愿也应了。今日此举确叫王上为难,但我实不愿再见修罗一族乱战无度,杀戮不休,联姻止战是我一心私念,我从未求过王上什么,只这一次,求王上允我。”
修罗王回身盯着罗睺计都发顶。
有这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你若当真感念你我君臣之谊,亲族之情,缘何能提出这等任性要求!
袖中的手紧攥到刺痛掌心,修罗王又慢慢一根一根放开手指。拢指为掌,扶起罗睺计都。
他长长叹息:“白帝既已允了……”
眉眼微弯,呈现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态。
“三日之后,就在弱水天河和谈吧。他若来了,我自无不允。”
修罗王殿,修罗王高居上位,座下左右二使、十二煞将、各妖族族长俱都在列。
“诸位爱将,”
修罗王负手立于座前,目色幽冷,面沉如水。
“魔煞星意欲联姻天界,三日之后,弱水天河和谈。”
众将都打到天界大门了,却被罗睺计都强硬逼退,本就愤懑不平,短短时间再度蒙修罗王召集,听到这么惊爆的消息,顿时都炸开了锅。
“吾王可是昏了头了,在说什么胡话?”
“什么联姻?联姻什么?”
“罗睺将军要联姻??”
“我们都打到天人家门口了,联什么姻,将军是喜欢什么天人吗?抢回来就是!”
“罗睺将军迟迟不曾牝牡,难道是喜欢天族?那我不是没机会了……”
“罗睺将军神威盖世,所向睥睨,喜欢什么人还需联姻吗?待我们打下天界,自叫他们乖乖送上各样美女,任将军挑选。”
十二煞将、妖族族长吵嚷不休,右使无支祁本被这无来由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听了几句反“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本不喜争斗,无心参与天魔战事,全是好友元朗出任魔域左使拉他入伙,他碍于兄弟情面才添任右使一职,这个消息一出,不管旁人如何,他其实反倒放松。
他碰了碰身边好友胳膊,笑道:“这魔煞星还真是不走寻常路。”元朗脸色难看至极,被他一碰立刻收了手上折扇,躬身进言。
“将军糊涂,吾王怎可纵他任性胡来。三界一统就在眼前,此刻联姻就是自弃前功,吾王意在颠倒秩序重塑乾坤,如此大业难道都抛诸脑后了吗?”
背上一沉,强横威压迫得元朗背脊低弯,整个大殿肃然一静,久久,才闻修罗王冷哼一声:
“此乃魔煞星所意,尔等有谁不服,自去寻他。”
魔煞星至尊至强,是当之无愧的三界第一人,修罗王此言一出,众人纵有不忿也悻悻闭了嘴,唯有元朗左思右想仍是不甘,咬咬牙再道:“天门之前,魔煞星强逼我等退兵,现下又主动提出联姻,他显然是偏护天界,不得不疑其生异心,怕不是要与修罗一族、与王上反目?”
这话说得太重,事涉修罗族内务,十二煞将大多变了脸色,各妖族族长更是不敢多言,个个闭紧了嘴巴装聋作哑。
“胡言乱语!”十二煞将之一低斥,然修罗王不说话,他们也渐渐心生忐忑,不安地交换眼神。
许久,修罗王终于开口:“魔煞星心意已决,我也莫之奈何。”
“三日之后,和谈言定,再言其他。”
镜心无泪很少走神。
说到底她不是人,能量充足就可以让她持续运行,一个人偶,当然不会走神、恍惚、神思不属。但随着时间流逝,镜心还是出现了这种类人的状况。
也许是因为,镜心共享了银鍠朱堇的记忆与知识。
她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痛,不会伤,不会饥饿,不会疲劳,但因为拥有银鍠朱堇过去的记忆,那份感受也铭刻在了她的核心内存里。于是,她通过银煌朱堇来了解世间百味,通过银鍠朱堇来明了美丑善恶,通过银鍠朱堇,才拥有了爱与恨的能力。
她的所思、所想、所念,自然也全是银鍠朱堇。
只是如今……异度魔界解封,玄宗现世,赤云染、银鍠朱武相继出现,全然改变了她和主人之间——不,是她单方面和主人之间的关系。毕竟主人早就表明心意,从来都是拒绝。
这之后,她不甘,愤恨,痛苦,面上波澜不惊,心底早已失衡,主人遣她探听伏婴师意向,她越陷迷障,动摇恍惚,甚至真的想要背叛主人,做出疯狂之举。
镜心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善良柔和的性格。
她的身心自来全属于主人,常带笑意在颜,实则心底冷漠,旁的谁人俱是过客,能真正击起波澜的寥寥无几,近来大抵只有……罗睺计都吧。
频入异世接触到此修罗,不知是何因缘际会,镜心初时不在意,越是深入却越是不自觉投射,既能看到主人的影子,又会投射自己心境,混乱无常,现在甚至会频繁想起他们来。
罗睺计都情愿牺牲,为所爱顾虑周全,她自己呢?全是些阴暗恶毒的念头,连此刻看出了伏婴师的谋划,也忍不住猜测主人得知了会如何选择。为赤云染屡屡范险破例,是否又要为银鍠朱武——“镜心无泪!”
眼帘缓缓上抬,黑眸冷暗,定定瞧着喝出她名字的人徐徐走近。
烟岚无痕通身雪白,绝逸缥缈,唯有一双眼眸是剔透冰蓝。
“我搞不清楚你和阿堇故弄什么玄虚……”纯白蜃妖满脸复杂,“在火焰魔城外,你说要杀阿堇,我全然无法置信,你本是这世上最敬她、爱她的人,镜心,你、”她眼睫颤抖,仿佛会滴下泪来,“你当真如此痛苦失衡吗?”
镜心面无表情,轻轻道:“如今我的姿态,当是难看至极吧。”
烟岚眼中流露出浅浅哀伤,她摇一摇头,转开眼。
“为情所困,为情所痴,为情所狂,自我入世以来已看过许多,未曾想,有朝一日竟是身边之人,执迷若此。”
她话中流露出的叹惋痛惜,比镜心这个当事人的情绪波动剧烈得多,可见镜心无泪背弃银鍠朱堇此事给了她无法言说的打击。
“我早看出你对阿堇的心思,但阿堇曾言‘自己的心尚且时常管不住,旁人的情丝自然更无法干涉,爱你恨你,喜你厌你,从来就是没法子的事’,我也就不欲多管,你厌我憎我,我避开就是了,可是如今……”
她的眼睛又看回来,晶莹剔透,如明镜照心:“你已动了狂念杀意。”
镜心依旧定定瞧着她。
“我确然想过很多。”镜心慢慢说道,语声轻飘,“想过杀了赤云染,想过囚禁主人,想过没有你、没有银鍠朱武,想过……如果我不是人偶,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你明明知晓,这一切皆是因为,阿堇早有所爱。”
镜心目光骤冷,冰寒彻骨,烟岚与她对视,毫不相让。
“你会为蜃气所迷,便是生了七情六欲,何必妄自鄙薄非人?这与你是谁无关,只是你晚来一步,就再也没机会了。时间不会倒流,你与阿堇的相遇不会改变,相生相伴,难道还不足够吗?”
嘴角挑起,挑出一抹讥笑:“若是知足,何来欲求。烟岚无痕,你未曾动过情思却在此大言不惭,未免可笑。”
烟岚蹙眉:“我确实未曾动过情,但观人世诸多痴男怨女,也算略知一二。”她语声加重,“我向来认为,由爱生恨是最为无能!”
“你爱阿堇,就因为她不爱你,你就要报复她,伤害她,杀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天高云淡,日光清透,有风吹动了花木,头顶树影摇晃,一线阳光透过叶与叶的缝隙正巧投在镜心的右眼上。她本是不畏光的,不知怎么竟觉刺目,不由闭了下眼。
她淡淡道:“这没什么道理。”
这回答出乎烟岚意料,她柔缓了些情绪:“既知无理,你便不要去做,伤人伤己,有何意趣。”
“不劳你费心。”
烟岚无奈,轻轻一叹:“魔城别后我重伤濒死,睡梦之间总想着,若我早点开解你,你是否能够看开一些。”
“我不会看开,也看不开。”
音清声平,却暗藏执拗。不待烟岚再言,镜心已看见前方主人身影,立刻抛下烟岚快步迎上。
她来此绝非是要和烟岚谈话,而是——
“伏婴师在准备神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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