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伏婴师要迎弃天帝降临。
道境覆灭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弃天帝降世,就是一场无法避免的神州浩劫,甚至四境可能都皆无未来了,若是银鍠朱武,当会尽全力去阻止,而主人——
“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理由劝服九祸,能不能一并样劝服于我!”
撂下此话,主人即刻去往魔界找九祸商谈,镜心没有跟去,留在了原地。
主人不喜欢无谓的斗争,无意义的杀戮,弃天帝不该下界,但他如果真正降临,魔界自当以弃天帝为尊,银鍠朱武也就解脱了……主人,会怎样选择呢?
“此约一定就再无转圜余地,罗睺计都,你真要弃族人而去吗?”
这话入耳,镜心掀起眼帘,意味莫名地看向回首低声询问罗睺计都的修罗王。
他这个用词……?
镜心本站在罗睺计都背后侧方想自己的事,天魔和谈她也没入心,但修罗王微妙的措辞还是引动了她的注意力。她的位置怎么也是看不见罗睺计都的神情的,她也就没有浪费时间去观察他,始终盯着修罗王。
修罗王修眉俊目,黑眸沉沉盯着罗睺计都,可谓是千言万语蕴藏其间。临到阵前还要最后确认,罗睺计都的回答必会决定他接下来的行动。
“王上说我弃族而去,我无话可说。”罗睺计都语意低落,“但我绝不会不顾亲族。入得天界之后,我自当居中调和,息战止祸,永以为好。”
休战,息兵,止戈,你罗睺计都总是这些软弱念头,焉知我修罗一族要的又是不是这些!
此次你能为爱强抵全族意志,一意孤行,下一回呢?
心渐冷,意渐明,一旦想通下定决心,一切也没有那么困难。
修罗王深深再看一眼罗睺计都。
也没有什么痛苦。
“好,既然魔煞星心意已决,天界诚意求娶,那你我两界便以白帝、魔煞星鸳盟为凭,休战言和,即日起妖魔联军全线退回魔域,不犯边境。”
天界魔域和谈,除了主事的白帝、修罗王和势必不会缺席的罗睺计都,自还有其他随行人员,修罗王应得干脆,现场氛围竟然不见轻松,反是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这个结果修罗不忿她能理解,难道天界这群朝不保夕的无能废物还有不满?
古怪的反应叫镜心怪疑。她本没心思来参与这和谈之事,想着消磨几分时间便回去了,没成想这次罗睺计都要离开她才发现原来她竟无法离开罗睺计都周身三丈,不得已才跟了过来。这天魔和谈大约就是为解战事没太多弯弯绕绕,镜心也就随便听听,但不知是不是她心思深想的多,分明品出了点别意。
修罗王是主动挑战,意在三界,难道真会为了罗睺计都的阻止而放弃唾手可得的不世功业吗?而且,只差一步,就这一步,功亏一篑,修罗王能甘心?
“从此两界修好,过往摩擦日后当避,这条约方针恐怕也要变上一变。”修罗王笑看白帝,“今日仓促,便口头为约,正式盟书稍待送上。”
白帝眉梢微动,他从头到尾都神情冷肃,如果不是镜心着意观察他也看不出那点细微变化。他淡淡道:“正该如此。”
修罗王微微一笑:“盟约既定,婚事当为此刻最大。”他垂下眼睫,似是思索,“我修罗一族牝牡男女皆需闭关七七四十九日,魔煞星也不脱此定理,不若就将婚期定在——”
“不必。”
断然一语截去修罗王后话,白帝目若寒星,冷视修罗王片刻,缓缓道:“无需刻意牝化,”他视线转往罗睺计都,一瞬柔化,浮起浅淡笑意,是春风拂面芙蓉花开,温柔醉人。
“计都如此,我便很是喜欢。”
这话不啻于当众表白,罗睺计都当即面染薄红,他本有些羞意,可又不舍白帝这难得袒露心意的模样,终是大胆回视过去。他周身的欣悦欢愉,镜心就是站在他背后都感能察知。
但镜心实在无法忘记上次来此所见的情景。
她最后听见白帝说罗睺计都醉了,无疑是遮掩,想是不愿透露自己原本目的。只不知,这是念及和罗睺计都的情谊,还是想到罗睺计都的武力不便行事。若是说他现下是认识到什么真心真情,她却也有几分怀疑。
“孤的婚典自由天界诸司仪操办,不必修罗族费心。七月初七,不周山大婚。”
修罗王眉头一皱,音色微冷:“不周山倒后浊气渐生,现已沦为妖族混居之地,白帝竟要选在此处成婚。”
白帝淡淡笑道:“不周山原是古神所居,如今虽然荒废,仍有古神遗址在,孤欲开启祭祀,上达天听,以天地为鉴,迎罗睺计都为帝后。”
“白帝倒是诚心实意。”修罗王缓缓道。他盯着白帝不放,想看出他是不是真心这么想。
白帝:“不周山脚下如今妖族混杂,确有几分不便,孤会派人前去遣诸妖暂离,婚典之后再行回返。”
“遣?”修罗王冷笑,“天人傲慢,素厌妖魔,只怕没有这么客气吧。”
白帝坦坦荡荡看过去:“两界既然握手言和,自是不会再有从前雷霆手段,修罗王亦可遣人前往清扫。”
“我族自然会派人前去安排诸事。”修罗王没有客气。他顿了一顿,复又开口:“两界修好,魔煞星大婚,此乃我魔域前所未有之盛事,妖魔各族介时皆至,想来天界也不会有仙人缺席如此盛会吧?”
两位主君对视,各有心思,白帝微笑:“自是全员皆至。”
修罗王长笑一声:“如此甚好。”
他转向罗睺计都:“婚期既定,魔煞星便暂居天界吧。”他瞥一眼天界诸仙,“也显我修罗族诚意。”
理由听来正当,但这是修罗王第二次支开罗睺计都了。这白帝、修罗王二人一番对话可算是刀来剑往,各有计较,暗藏的算计在镜心看来都算是明晃晃摆在面上了。
镜心环视一周。
只怕这两方白痴谁也没听出来,而这一个……她瞧了眼暗自激动的罗睺计都。
这也是个傻子。
修罗王很快与罗睺计都别过,领着心腹手下离开。罗睺计都目送他们背影,思及修罗王让他留在天界,当是要从天界出嫁了,今日一别再见恐怕就是大婚之时,而婚后再想见面,恐怕就难了,不由生出些许怅然愁绪。
“计都。”
背后传来柏麟轻唤柔和,罗睺计都立刻醒神,下意识微笑转身:“既已谈妥,我们也走吧。”
柏麟不急,以眼神示意他旁边还有人,罗睺计都愣了一下,这才想起镜心无泪还在。镜心无泪向来来去无踪,每次停留时间都不长,这回居然跟着他从魔域到弱水,旁听完了和谈全程还没走,实在奇怪。
他的心思实在简单,镜心一眼就看出他的疑问,淡淡答他:“我也不能自控。”她回了这句,也不管罗睺计都明不明白,直接冲他说:“罗睺计都,我有话和你说。”
罗睺计都又是一愣。镜心和他说话从来不客气,那回当着修罗王的面都自顾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下居然专程找他“有话要说”,就是故意想避开人了,这样一来他突然好奇镜心要和他说什么了。
回头和柏麟对视了下,得对方微笑颔首,罗睺计都向旁侧走了数十步,引镜心走远了些。
柏麟负手站在原地不动。武力不及,他没带太多人来,除了司命与青龙,就只有七八个文官,正事谈完,修罗都走光了,司命显然八卦性子又犯,开始在他背后嘀嘀咕咕。
“刚刚就想问了,这个女子是谁啊?修罗族有这么一号人吗?”
青龙:“她身上气息全无,没有修罗煞气。”
司命:“没有煞气,没有妖气,更没人气,嘿,难道她是个死物不成?”他说到此估计也觉好笑,打住了追究镜心的来历,转而好奇起她和计都罗睺的关系。
“不知她和魔煞星是什么关系,还故意走开说悄悄话。这魔煞星现在也是咱们天界板上钉钉的帝后,是帝君的人了,怎么还和旁的女子如此亲近,要说也是和帝君说嘛。”
青龙不防他帝君在场就敢编排有的没得,后面居然还有人附和:“妖魔浪荡,谁知这个魔煞星又是什么货色。”
这话说得太不妥当,青龙大骇,连忙咳嗽想帮着掩饰,司命吓了一跳,想再说什么一抬头正对上帝君冰冷目光,不由一缩脖子,讪讪笑了。
“你们先回去。大婚诸多事宜,尚需安排。”
顶头上司发话,谁敢违抗,众仙俱垂首应“是”,急急退走了。柏麟转回再看罗睺计都和镜心无泪,不由面色沉凝。
这弱水天河两岸素无人迹,对岸天界所属,他和计都相约之地好歹还有座白玉亭,这边已是天界之外,一片荒芜,就算走数里恐怕都还在视线里,更别提在场都是些耳聪目明的神仙,怎能真正避人耳目,所以这走开的举动不过是为表明是私人谈话,确实很像故意。
这金绿衣饰的女子上回在计都口中,还是不明来历,言行突兀的古怪人士,如今也没过多久,再看来他们二人竟好像熟稔了不少,计都竟已十分信任她了。
弱水不流,风声亦微,天地间寂静非常,视野之中有稀薄雾气袅袅,罗睺计都与镜心无泪相对而立,墨玄金绿相宜,魔魅浓丽辉耀,倒似画卷般和谐美丽,更像一对相得益彰的璧人。
柏麟眉心一折,突然觉得这画面刺目,让他一刻也不想看下去。
他撇开视线,暗疑:这女子究竟是谁?
“你想与吾说什么?”
这天河畔实在不是什么密谈的好所在,走出十几米了白帝那边人说的话镜心也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是全无所谓,罗喉计都垂首认真问她,也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镜心没叫他专程设隔音的术法,待听到那边的仙人都走了,只剩柏麟一个,想也知道这人不会轻易离去,她才开口:“就算是我多嘴吧。”
“罗睺计都,你莫要以为联姻和谈之事当真尘埃落定了,你最好将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好好思量几遍,省得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还傻乎乎往上撞。”
其实罗睺计都的事情与她镜心无泪有什么干系,但之前既然已擅自出言数次,也不差这一次了,只不过……
眼珠一转,瞥向罗喉计都。这个世间最强大的修罗一脸茫然怔忪,蠢到镜心实在不想看,干脆背过身去不愿再看罗睺计都。
她是沉溺虚幻也时时警醒自己真实为何的人,是执着妄念也要粉碎假面直面现实的人,就算真相是将她凌迟无尽的利刃,她宁肯千疮百孔痛不欲生也要挣扎清醒,可世人千面万性,并非人人如她一样。
她踱步向前,罗睺计都还以为她要离开了,不知是该挽留还是该送她一程,犹豫之间,只见女子霍然转身再度逼近前来,面无表情,眼眸却明亮极了。
“你莫非一点也没看出来,此事已惹动修罗王、”话到嘴边,镜心还是换了个词,“不满?”
罗睺计都松了口气,苦笑:“吾王确实非出甘愿,但你也看到了,现在大军已退,和谈已成,待七月七吾与柏麟兄鸳盟落定,三界四海就再无战事纷扰。”
“兵退了,难道不能再发兵吗?盟约定了,难道不能再撕毁吗?”镜心只作不屑,“你也说了,尚待成婚落定,这婚仪筹备其间,你能保证修罗王不会突然发难?你真认为他会罢休?”
“这不可能。”罗睺计都下意识否定。对上镜心冰冷嘲讽的神色,他又不由心头一颤,细小不安如荒野杂草在他心间蔓蔓丛生,他摇头再摇头:“王上不是无信小人,况且、况且王上留吾在天界,他怎会再出兵呢?”
你在天界,他当然不会出兵,但他若是想着连你一并舍弃呢?
镜心合眼再开。
这是她的推测,没有实证,可明知有诈要她冷眼旁观,要她眼睁睁看着罗睺计都满心欢喜、抱着对幸福美满的未来憧憬踏入陷阱圈套,她竟然,不能。
“我且问你,从前你在修罗族中,可有掌兵?”
镜心突然跳转话题,罗睺计都慢了一拍,尤其他被镜心之前的话搅得有些心乱,一时都不会思考了,老实回答:“偶尔王上会令吾率兵征战,但吾不喜杀伐,多数时间不在魔域,也没有专门带兵。”
“从前若此,他才能容你。”镜心眼也不眨,她的目光有如逼视,罗睺计都居然生出想避开的念头。“而今,你已威胁到他的王位。”
“吾何时威胁到王上?!!”罗睺计都吃惊。
他竟到此时此刻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镜心实在忍不住冷笑。
“我当时就想骂你了。你是当着修罗全军,天界众神,强逼修罗王退兵吗?”
镜心气势极盛,罗喉计都莫名便感觉自己矮一头,迟疑答:“是……”
“你要劝战,自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竟当众用武力相胁。”镜心冷笑连连,猛提高了声音:“你白痴吗?你怎不直接把他杀了!你让他颜面尽失,威信扫地,还要受你武力所胁迫,他怎能不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有你在一日,他这个王怎么还当的下去!”
这一通疾言厉色犹如狂风暴雨劈头盖脸而来,罗喉计都呆住,半晌才喃喃出声:“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当时、当时是没有办法了……那时候情况那么危急,我也不想……”他面色惶惶,“我总不能看他们踏破天门,杀进天宫去……我总不能任他们杀了柏麟,柏麟他……柏麟兄他……柏麟怎能受辱……我不能……”
他喃喃碎语不断,言辞破碎,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圆圆的眼睛望着镜心,委屈得仿佛马上要流下泪来,藏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期许。
可这份期许,注定落空。
“你有没有这个心已经不重要了。”镜心回复沉静漠然,“是你自己将自己陷入嫌疑之境。”
罗睺计都如遭雷击。镜心纵然没有直白明说,她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他艰涩发声:“你是讲,王上他、对我生了忌惮……”
镜心微默,直视罗睺计都,淡然道:“也许比你此刻所想更糟糕。”
还会有什么糟糕?
和谈功成,盟约底定,就算王上忌惮于我,那他更该投鼠忌器,不会轻举妄动——
‘你真认为他会罢休?’
女子的问话又在耳畔回响,震得罗睺计都头痛欲裂,嗡然不断。
他不敢想,不愿想,但不意味着,他从未设想过。
联姻一事在去做之前,他当然已把所有可能的后果都一一想尽。他甚至想过王上当场与他翻脸,大打出手,他不得不在族人与柏麟之间两难。他去求王上,和柏麟提议,也是抱着一线期望,一丝幻想,他们一一应允他,他是何等欢欣雀跃,感激不尽,和谈顺利约成,他更是满心欢喜,只觉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从此以后两界再也没有战事纷争,他与柏麟亦可长相厮守,携手一生。
……
……
……
但若是王上不肯罢休呢?
“不会的……不会的!”
若是不甘不愿,愤懑不平,王上为何还要应下盟约呢?王上大可断然回绝了他,整兵再战,何需做这表面功夫,到时族人与天界不死不休,他如何能真对亲族痛下杀手,说到底,他只是赌一颗真心罢了。
“因为你是魔煞星。”
女子音清声稳,平淡如常,却不吝于惊雷炸响。
“你强要联姻,就是选了柏麟,修罗王要如何信你?”
“既不信你,自然要防你,既然防你,自然第一步就是稳住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想了一切可能,一切后果,可绝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绝没有想到过这一个恐怖的可能——
欺骗。
王上在骗他。王上应允他只是为了稳住他,只是以退为进,假意求和,王上不会甘心放手,王上是要另做准备!
现在再回想刚刚和谈,每一句话都好像藏着第二层意思。
王上为什么要提及牝化闭关?最后又要他留在天界?这是不是故意要支开他,不想让他回到魔域,以免妖魔有什么异动被他发觉?
越是猜想越是心乱,可在混乱之中又渐渐清明。
这一切很有可能是真的。
柏麟,修罗族,他要如何选择?他就是不愿选择,才想出这联姻之法!却原来,这在王上、族人的眼中,他已是选了白帝,选了天界,弃族而去。他竭力止战,意图以联姻平息兵燹,不过是他罗喉计都一人痴梦。
罗睺计都摇摇欲坠。他魔躯强横,连伤痛都少有,此时此刻,竟觉天旋地转,站不住脚,锥心之痛,原来胜过任何肉身受创的痛楚。
他脸色惨然,苍白如鬼魅,无疑是大受打击,心神巨震,但镜心要说的其实还没说完。
“事未发生,你还可再做选择,端看你如何取舍。”她慢慢道。
罗睺计都微微发起抖来。他是这三界之中最强大的存在,可短短两个字就能击垮他。
取舍之道说来简单,却是这世上最难做到的事。
“其实,我们之前还见过一回。”镜心平静道,“只是你当时失去了意识。”
镜心看着罗睺计都:“想来你事后应该不会全无怀疑吧。你为什么躺在一间暗室里,柏麟为什么手持利器。”
“柏麟想干什么?”
罗睺计都知道她在说什么。
柏麟应他联姻所求,即便没有直白表情,已形同接受他的情意,他喜不自胜,当下不察,可出了宫闱天界回魔域禀告王上时,他也是曾对那个环境生出过一丝疑惑的。
镜心无泪一字一字清晰提醒他:“他也许并非全然是你往日认识的模样。”
修罗瞧着居然似在瑟缩。
强者折腰倾倒,谁不动容,镜心垂下眼帘:“我并非故意挑拨……”
倘若你没有一点准备,待到无可挽回直面冲击时,只会跌得更惨,摔得更痛。
“你曾言百死不悔,只望你,真正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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